“我知道你捨不得阿姜,但我王家,闔家上下足有139人。塢堡內,還有數百佃農。”

謝太夫人並沒有因為兒子的低吼而有任何反應。

她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聲音依然低緩、平和,彷彿在說一件非常尋常的小事兒。

“更不用說,這塢堡乃我王家數百年的基業。塢堡外,近千賊人宛若惡狼,將我王氏當成了可果腹的禁臠。”

“我一老嫗,年近六旬,說句不怕託大的話,這世間的榮華富貴我亦都享用了。即便是立時死了,老嫗我也無憾。”

“但我兒呢?你恰是英年,正是開拓一番事業的年紀。豈可喪命於粗鄙賊人之手?”

“還有你的侄兒們,他們已經沒了阿父,只有你這麼一個叔父,若是你都不能庇護,他們又當如何?”

謝太夫人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

該說的都說了,她知道自己的兒子該如何選擇。

一人與一族,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且,楊翀非池中物,他日定有一番前程。阿姜跟了他,未必就是受苦。”

京城混亂,天下動盪,是災禍,亦是群雄角逐的良機。

楊翀,從祖父起就是柱國將軍,駐守邊城,統領十萬大軍。

在大周朝,楊家雖是漢臣,卻十分受皇室的器重。

武帝曾賜姓楊家“步六孤”,楊家一躍成為大周八大世家。

先帝時,推行漢化,楊家才又改回原本的姓氏。

但,楊家在大周的榮耀與尊崇,可想而知。

如今,皇帝年幼,權臣大冢宰發動兵變,大周即將滅亡。

各地軍閥紛紛起兵,楊家就是其中最有實力、最有威望的一支。

而楊翀是楊家的嫡長子,除了身份,個人能力也極強。

親率大軍,為楊家攻城略地,擴大地盤。

有朝一日這北境改朝換代,皇帝該姓楊,楊翀至少也是一個親王。

阿姜若是跟了他,那就是親王寵妾。

將來興許還能更進一步。

而王家呢,早已敗落,曾經煊煊赫赫的琅琊王氏,如今連京城都待不下去,只能被趕回老家沂州。

王廩作為王家的家主,被趕出京城前,也只是個從六品上的奉議郎。

這個官職,就是個閒職,根本沒有實權。

就這,王廩都沒有保住!

王家是真的敗了。

如果再不想辦法,那就只能淪為寒門,甚至是破落戶。

謝太夫人想要攀附楊翀,不只是“借兵”,她還想提前下注。

一旦楊家在這場紛亂中得了江山,王家就還有重回權力中心的機會!

也就是自己沒有適齡的女兒,有、估計容貌也不如姜氏。

否則,謝太夫人早就把女兒送給楊翀了。

兒媳婦,就更無所謂了!

不是自家骨肉,謝太夫人連心疼都不會。

若是獻美成功,就讓兒子寫了休書,然後由謝家收姜氏為義女,與楊家結成便宜親戚。

若是獻美失敗,就直接讓姜氏病逝,再給兒子尋一門好親事。

謝太夫人從未瞧得上姜氏,認定她是個仗著美色就蠱惑男人的狐狸精。

現在有了這麼一個機會,不管成與不成,都能將姜氏“處理”掉。

“可惜,楊將軍此次來沂州,並未攜帶家眷。聽說他還有幾個庶妹、妻妹,若是能夠讓大郎成為楊家的姻親,對於王家來說,也是極好的!”

王家雖然敗落,可依然是氏族。

高貴的姓氏,沒用的時候真沒有用,可有用的時候,就能發揮奇效。

謝太夫人輕輕捻動著佛珠,心裡暗暗的想著。

王廩沒說話,他雙拳緊握,滿臉通紅,額角上凸起了幾條青筋。

他在憤怒,他在無奈,他在掙扎,他在猶豫……最終,他緩緩抬起了頭。

王廩看向謝太夫人:“阿母,此事若是、不成,還請阿母留阿姜一條性命!”

謝太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好!”

……

女童,也就是王廩唯一的嫡女王姮,蹲在窗戶下,腳都蹲麻了,卻還是沒能聽懂祖母與父親的話。

一來,到底是密談,母子倆的聲音都不高,且還隔著一道窗戶。

聲音很小,王姮只能斷斷續續的聽到一部分。

二來,王姮的年紀還小,說是六歲,但週歲也就五歲。

且,因為是女兒,王廩對王姮的要求並不高,並不會像對待庶子般,三歲就讓孩子啟蒙。

平日裡,還是王姮的母親姜氏,給孩子讀一些啟蒙的書。

諸如《太公家教》、《詩經》等。

姜氏疼愛女兒,教學、管教等,也不曾嚴苛。

最近二三年,京城動亂,人心惶惶。

去年王家更是闔家逃離,姜氏等長輩忙於家事,根本騰不出太多的時間,專門教養女兒。

當然,還有王姮自己的性子,不是絕頂聰明的人,還透著幾分嬌憨。

“大母和阿父到底在說什麼啊!”

“送阿姜?他們要把阿孃送到哪裡?”

“阿孃是阿玖的阿孃啊,這裡就是阿孃的家,還要把阿孃送去哪裡?”

王姮白皙精緻的小臉上,寫滿了問號。

實在想不通,王姮索性就不想了。

肉乎乎的小手,用力揉了揉有些痠麻的小腿,王姮就又躡手躡腳的離開了正堂。

來到臺階下,穿上鞋子。

小姑娘也忘了貓兒,便順著來時的方向,退出了院子。

“九娘!九娘!您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剛剛繞到一處抄手遊廊,就有個七八歲的小丫鬟疾步衝了過來。

“白芷!”

看到自己的丫鬟,王姮很是歡喜。

“哎呀,怎麼弄得這麼髒?九娘,是不是又跟那隻胖狸奴玩兒了?”

“女君都說過了,那隻狸奴野性不改,總是喜歡四處亂跑,極是腌臢。”

“且它難以馴服,動輒抓咬,若是弄傷了九娘,九娘就要吃苦苦的湯藥了!”

丫鬟名叫白芷,是姜氏專門從王家的世僕裡挑出來服侍女兒的。

她今年九歲,比王姮大三歲。

雖然還是個半大孩子,卻也穩重、懂事。

伺候王姮也是盡心盡力。

白芷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帕子,輕輕的幫王姮擦拭著小手、小臉。

“狸奴不髒!它也不撓人!它就是不乖,我都給它吃肉肉了,它還不讓我摸!”

王姮奶聲奶氣的糾正著,還不忘告狀。

白芷:……

她將小主子的臉、手都擦乾淨,收起帕子,順便看了眼王姮腰間掛著的一個小竹簍。

竹簍很小,只有成年巴掌大小。

小小一隻,編織得卻非常精巧,還有兩條長長的揹帶,亦是用鮮豔的綢緞製成的。

竹簍可以背,也可以斜跨。

此刻,王姮身上的竹簍,就是兩條揹帶合在一起,斜跨在肩膀上。

揹帶的長度,正好可以讓揹簍處在王姮的腰間。

她一伸手,就能摸到竹簍裡的東西。

揹簍雖然小,卻還是分了隔層,就像梅花攢盒一般,分成了五六個格子。

每個格子都放著些許小零食:果子、糕點、肉乾、果乾等。

白芷仔細看了看,竹簍裡已經空了一半。

得,小女郎不只是喂貓,也給自己餵了不少啊。

“九娘,我們回去吧,女君見不到您,會擔心的!”

沒有再去說什麼貓兒,白芷知道,就算自己再三叮囑,小主子也不會聽。

以後啊,她還是多照看些,儘量不要離開九娘。

但——

唉,去年從京城回到沂州,一路上也不太平。

王家一行人,有主子,有奴僕,亦有部曲。

浩浩蕩蕩,幾百號人,車隊都能蔓延出幾十丈。

如此陣仗,確實能夠震懾亂民與宵小,卻也會引來賊寇與亂兵。

一路上,遭遇了好幾次劫掠,奴僕死的死、逃的逃。

終於抵達王氏塢堡,不說其他房,單單是九娘這邊,原本四個一等丫鬟、四個二等丫鬟的人數,也只剩下了兩個一等、一個二等。

回到塢堡,也不是萬世太平。

饑荒!

亂民!

賊人!

官府!

或是被強行勒索,或是被主人主動奉送……王家的奴僕又經歷了一番“劫難”。

弄到現在,王姮這個家主嫡女的身邊,竟也只剩下了兩個大丫鬟:白芷和白藥。

就這兩人,也不能只守著王姮。

其他房,或是女君那兒,偶爾也會有差遣。

否則,九娘也不會一個人的亂跑。

唉,這王家,還真是到了顧此失彼、左支右絀的窘境。

白芷一個奴婢,或許還說不出這樣的話,但她就是感受到了主家的頹敗與沒落。

將王姮送回姜氏所在的海棠院,白芷又被三房的人叫去幫忙了。

“九娘,你先去找女君,我去去就來!”

“……嗯!你去吧!”

自己的人總是被人“借”走,王姮已經習慣了。

她擺了擺手,沒有計較,而是徑自進了正房。

“阿孃!”

王姮噔噔噔的跑了進去,她不算太胖,可也不瘦。

又因為春寒,穿了比較厚的衣服,衣服邊還滾著皮毛,整個人看著就毛茸茸的一團。

王姮彷彿一隻貓兒,骨碌碌的就來到了姜氏面前。

姜氏二十歲左右的模樣,雲髻峨峨、修眉聯娟,朱唇皓齒,仙姿玉容。

宛如一個玉人,又如同畫中的仙子,渾然不似凡人。

姜氏除了令人窒息的美,還有一種清冷破碎的氣質。

微微蹙眉,就讓人看了忍不住的心疼,想要憐惜。

如今,她已嫁做人婦,還有了女兒,卻美貌不減,反而透著一種成熟的韻味。

“阿玖回來了?又去找狸奴玩兒了?”

姜氏跪坐在矮榻上,聽到動靜,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女兒。

她抬起頭,正好看到朝著自己奔來的王姮。

雖然白芷已經處理過了,但敏銳的姜氏,還是發現了女兒裙襬、衣袖處有些泥土。

女兒雖然活潑了些,整日裡追著一隻貓兒亂跑。

但她卻不會不懂事的胡鬧,衣服上沾了灰,不是她自己主動沾染的,而是被什麼給蹭到了。

而除了那隻只會騙吃騙喝的狸奴,姜氏想不到其他。

“嗯,狸奴好壞!我特意省下羊炙給它,它卻還不聽話,吃了肉就跑掉了!”

“阿孃,我追狸奴追的好辛苦,還不小心跑進了大母的院子。對了,我聽到大母和阿父說話。”

“只是,他們說的話都好奇怪,大母要送阿孃去找羊!”

窩在阿孃柔軟、馨香的懷裡,王姮奶聲奶氣的說著。

姜氏起初還含笑傾聽,但聽著聽著,她就意識到不對勁——

送阿孃去找羊?

什麼羊?

等等,今日郎君宴請了楊將軍。

楊將軍,“羊”?

送阿孃?阿玖的阿孃,就是她姜氏啊。

想到謝太夫人那張冷漠、高傲的臉,再想到王家這段時間送出去的美婢,甚至是侍妾,姜氏忽然就明白過來,不是“送阿姜去找羊”,而是要將阿姜送給楊翀!

姜氏的身子,禁不住的打起了寒戰……

PS:好久不寫古言了,也不知道寫得如何,親們有什麼意見,多多留言喲,mua!(*╯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