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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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計較
錢玉川派人來找康笙(字律錚)師爺時,後者正眯著眼睛如痴如醉地盯著一幅畫入神。
《瑞鶴圖》!
這幅畫的作者非同小可——竟是個皇帝。嗯,就是那個“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的宋徽宗,趙佶。
政和二年上元次夕(上元節就是元宵節。次夕是轉天,正月十六),趙佶在延福宮大宴群臣。君臣正在宴飲,西北方飛來一群仙鶴,盤旋在宮殿上空。徽宗見此興奮不已,認為佳節之際仙禽飛臨,分明是大宋祥瑞之兆。聖上開心,群臣自然排山倒海般鬨然湊趣附和,於是大喜過望的趙佶便乘興畫了這幅《瑞鶴圖》。
然而……短短十餘年後,金兵大舉南下,趙佶先是把皇位“禪讓”給兒子欽宗趙桓,再然後,父子倆便雙雙被擄走,北宋一朝宣告終結。
《瑞鶴圖》是從駱家抄來的,據說是駱府少奶奶孃家的陪嫁。康師爺可是個識貨的大行家,一眼便認出了題詩那種與眾不同的瘦金體,而且,康師爺知道,駱府少奶奶的孃家是嵩縣齊宅,祖上曾在兩淮鹽政這等肥缺上做過!因此,二話不說便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把畫取了回來。府尊大人姓錢,人如其姓,最喜歡金銀珠寶,故而這幾年抄沒來的文玩字畫,大半便歸了康師爺這裡。
所有字畫中,康師爺獨最愛這幅《瑞鶴圖》。名家手筆固然難得,但前朝皇帝的御筆真跡,更是絕非尋常。因此只要得空,便會痴痴地看,陶醉其中。看得久了,竟似悟出些什麼:天空翱翔著十八隻仙鶴——南北兩宋總共有十八位皇帝、鶴首左顧的九隻,右盼的九隻——十八帝南北宋各佔其半、空中鶴都飛去後,卻有兩隻立於鴟(音“吃”)吻*之上離了鶴群——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去,結局與其他帝王截然不同、鴟吻上的兩鶴,右邊那隻立得穩穩當當,左邊那隻則撲稜著翅膀站得很是勉強——總體來說南宋較之北宋更是風雨飄搖……冥冥之中,竟似透出些玄機。
康笙正在出神地想,聽到錢府尊派人來請,急匆匆趕了去。
從石橋保逃出來的人那裡,錢玉川當然早幾天便知道了關盛雲大軍即將洶洶而至的訊息。不過,在他的心裡,儘管也有些擔心,卻並不像此前其他地方官員那般惶惶。錢知府心裡很清楚,自己真有幾分可以依仗的本錢。
首先是窮。做賊麼,總是要搶的。整個南陽府已經被自己颳得百里殘破,實在沒啥可搶的了,這一點錢大人心裡比誰都明白。一般而言,府城固然富庶,但正常情況下,流賊最為需要的糧草、用具等大宗物什還是主要依靠劫掠鄉下。現在鄉下已經千瘡百孔,啥也補充不了,派了搜尋隊也是白耗糧草。當然,錢玉川並不知道關盛雲部現在已經富得流油,根本就沒打算再去鄉下搶啥——好吧,不止錢玉川,恐怕此時全大明也沒人知道關盛雲到底富到啥程度,包括給他們輸送了大批物資的陝西三司!其次,府城內外別的沒有,但窮兇極惡的流民少說幾十萬人!別看這幫人對官府服服帖帖惟命是從,但對旁人耍起狠來,那種種手段錢大人看了也會暗自發怵。這些都是可用之民啊!對此,錢大人很有信心,也做了安排:那便是打!有的是窮得生無可戀的亡命徒,一股腦填進去,讓賊殺唄。無論死多少錢大人也不會眨一下眼睛!充其量賊人只有幾萬人,幾十萬紅了眼的傢伙嗷嗷地衝,你殺得過來麼?等賊殺得脫了力、寒了膽、提不起刀子,那便是死無葬身之地!錢大人可不怕什麼屍山血海,那樣最好,正好上報一個三年免徵!正發愁來年怎麼搜刮才能超額完成任務呢。眼看除了要狠狠掏一把腰包運動疏通下趕緊挪個地方的當口,賊人來犯,真是幫了大忙!打贏了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地免賦稅……萬一敵不過,大不了給賊們一筆錢讓他們直接去湖廣。真到那時候把城門一堵,元氣大傷的賊人們,不可能再有興趣爬牆啃城磚了吧?等賊人一走就報大捷!
派出去的衙役們紛紛回報,除了東邊溧河大姑冢(今漢冢鄉)等幾個鄉的人被淯水裡的賊人阻了過不來,北面、西面、南面各鄉各村的人們都在向府城彙集,此刻已聚了四五萬之眾,而且,還有更多的人正在群情激憤地奔在來路上!錢玉川聽了更是信心十足,叫人去請康師爺,一起商量破賊之法。
康師爺進二堂談了沒多久,唐王的長史陳伯聞(字子聰)也心急火燎地一頭闖進來,人還沒進屋便聽他高聲叫道:“錢府尊,錢大人,王爺聽聞有大股賊人來犯,甚是憂心。可有此事?”
唐王就藩於南陽府。如果說洛陽的壽王千歲只喜歡吃,那這位藩王,平日裡就是一個字:玩。任何稀奇古怪的,不論是物什還是人,都要費盡心思弄了來。不過千歲沒長性,無論啥東西到手歡喜幾天便拋到一邊再不理會。多年以前聖上賜了顆西洋寶珠,王爺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個把月,隨後便失了興致,偶然聽人說起壽王府有個姓管的馬衛本領了得,一時興起竟然想用寶珠去換個小小的馬兵百總……當然沒換成。對管培中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幸事,王爺本就是心血來潮隨口一說,否則真被他換過來,最多看幾天騎馬雜耍,看膩了自然也就忘了——就像那顆寶珠,如今早就找不到了,誰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裡。
早些時候,也曾有不少縉紳士子陸續跑來王府求告錢知府的種種不堪。王爺才不會搭理,開始還壓著性子讓人說一句“祖制藩王不治事”打發走,到後來不長眼的傢伙們越聚越多,甚至跪在王府外邊也不管黑天白天一個勁地哭號,攪得王爺玩啥都沒心情。於是讓護軍用棍棒打,錢知府那裡也派了衙役們抓,終於再沒人敢來敗王爺的興致——王爺是金枝玉葉,太祖爺打下了大明的花花江山,子子孫孫理所當然地享受美好生活才是正理,你等草民活得了活不了,幹王爺甚事?地方官嘛,地方管得好,王爺總是王爺、管不好,朝廷自然會換一個,王爺還是王爺!更別說那個錢玉川錢知府,時不時便送來些很討王爺歡喜的稀罕玩意兒!
其實,城外有流賊過來,唐王根本就沒有往心裡去,反倒是陳長史有些不安。畢竟王爺只是玩,而且沒什麼記性,幾乎所有事都交給自己,這些年與知府衙門打交道最多,十足十地撈了不少好處,可不想出什麼意外,於是打著唐王的旗號心急火燎地趕了來。
康師爺忙迎上前去:“哈哈,子聰兄勿慮!錢大人早有破賊之計,來來來咱們慢慢說。”顯然,康師爺與陳長史私交甚篤,否則,一個四品知府的幕客絕不敢對五品王府長史在官衙裡直接以表字相稱。
待進得二堂坐定,聽錢玉川推心置腹地講完,陳伯聞略略放心了些,端起茶杯呷了口道:“錢大人的妙計固然在理,不過,下官還是有幾分擔心。這裡沒有外人,咱們開啟天窗說亮話罷。賊人們遍搜四郊一無所獲,稍微琢磨一下就當想到,大荒連年,糧食固然找不到,可那金銀之物又不能當飯吃,會落在哪裡?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都在府城啊!難保不會惱羞成怒地攻城……”
錢玉川哈哈一笑:“子聰兄放一百個心!現下西門、北門外已經聚了四五萬百姓,還有更多的人在路上。到明日,我估計還會再來至少七八萬人!賊人剛剛在十里外紮營,要攻城,再快怎麼也還要一兩天,總得做做梯子什麼的。明日裡咱們便進攻殺賊!”
陳伯聞一驚:“明日便攻?錢大人可有把握?那些可都是沒打過仗的尋常百姓啊!再說了,這幫人什麼德行錢大人應該清楚吧,一個個面黃肌瘦羸弱不堪,都站在牆上震懾一下賊人倒還勉強湊合,放出去跟賊人一刀一槍地對砍?不是去送死麼?”
沒等錢玉川看過來,儘管屋裡只有這三人,康師爺還是左右顧了顧,低聲搭了話:“子聰兄說的對,府尊大人的計策,本就是放他們出去送死的啊!”
沒等陳伯聞表達震驚,康師爺繼續道:“這些人平日裡原本散在鄉下自生自滅。經過這些年,對官府的懼怕是刻在骨子裡的,絕不會鬧什麼亂子出來。就算有人冒出什麼大逆不道的念頭,轉眼間便會被身邊的人賣了換雜麵餅吃下肚去!這等事太多了。但賊人殺來,情形則不同了,突然之間他們便有了用處不是?然一下子都聚了來,幾十萬人,可就是幾十萬張嘴啊!每天得吃掉多少糧?且不說方寸之地一下子聚了這許多人,萬一受了什麼鼓動肘腋生變、充其量賊人只有三幾萬人,哪裡當得十幾二十萬不要命的傢伙前赴後繼地一衝?打跑了賊人,他們可都要回來討賞的!子聰兄,咱們哪裡來的恁許多糧、恁許多銀?你說,是要王爺千歲掏,還是錢大人掏?抑或是你我來自掏腰包?”
陳伯聞聽得目瞪口呆,康師爺繼續說道:“昨日錢大人與區區便定下計較。來一批,咱們就打發出去一批,每人發兩個雜麵饃唄!先上的固然先死,可咱們人有的是啊!換子聰兄是對面的賊人,殺一批便迎頭再來一批,源源不斷,啥時候是個頭兒?任你再利的鋼刀也得崩了刃!日日如此,誰不膽寒?賊人這是給咱幫大忙啊!退一萬步說,就算到最後沒能把賊殺淨,想必也是頭破血流元氣大傷了!強弩之末尚不能穿魯縞,何況南陽府高高的城牆!咱們可是坐收漁人之利呢,再後面該怎麼上奏朝廷,用不著在下多說了吧?哈哈哈。”
陳伯聞茅塞頓開,雙手齊挑大指:“高!錢大人高、律錚兄高!陳某佩服!下官放心了,這便去回稟王爺千歲。”
錢玉川接過話頭:“子聰兄先別急著走。既然來了,可否隨下官一起去給百姓們鼓鼓勁兒?那些傢伙,如若見了王府屬官和下官聯袂慷慨陳詞曉以大義,怕不是更加急不可耐地衝將出去!哈哈哈哈……”
*鴟吻:宮殿等建築正脊兩端的飾物,用陶或琉璃製成,起固定屋瓦的作用。傳說鴟吻是龍的九子之一,能夠噴浪降雨,所以做成這個形狀,寓意避免火災。其實這個傳說很不靠譜,經歷了很長時間民間各種穿鑿附會。
最早的脊獸其實是蚩,這是一種傳說中的海獸,甩甩尾巴就能布雨,所以用來取建築避火之意。其尾巴的形狀有的說像魚,有人說像鳥,因而魚尾鳥尾各種形狀都有。晚唐以後,有人覺得只有尾巴沒腦袋不好看,就變了個形狀,乾脆給尾巴整出來個腦袋。再後來,又有人聯想起龍生九子裡面有個傢伙叫鴟吻,喜歡登高赴險,能吞火——好吧,其實它不止吞火,見啥都吞,於是乾脆幾合一。
龍這種圖騰,也經歷了幾千年的演變:黃河流域的人最早對龍的詮釋來源於豬(嘿嘿,想不到吧?),有很多文物是豬首龍的造型;沿海的部落崇拜的是魚,所以尾巴得像魚;還有的山民部落覺得被蛇咬一口非常不好玩,所以怕的東西身上必須有鱗;還有部落崇拜飛鳥,龍爪便取了鳥爪……幾個部落大融合,大家獻計獻策,終於湊出來龍的形狀。
鴟吻這東西它爹畢竟是龍——而龍是群策群力的結果,那鴟吻也就自然可以博採眾長集各種神通與一身了:登高瞭望示警、播浪布雨、雨澆不滅的大火可以讓這小東西吞掉……
還有人想起來螭(這個字也念“吃”,不能念“離”哈)這個長得像龍卻沒有角傢伙,肚子大,能裝很多水——水能滅火……反正倆字讀音一樣,似乎大概應該也許這倆是一回事,乾脆,鴟吻也叫螭吻吧……
大家誰也別太較真,中庸之道,才是王道。
BTW,北方話有句俗語“五脊六獸”,形容一個人閒的難受。有興趣的書友不妨度娘一下看看本意,說的也是這等東西^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