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圍城》 第一章 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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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
南直隸,廬州府。
已經被圍了十幾天,攻城戰日趨白熱化。城裡的人心士氣已經由最初的恐懼逐漸轉為平靜,彷彿喧天的戰鼓、兵士們的吶喊、死傷者的慘呼……都是艱難生活的一部分,與生俱來一樣,習慣了。
不過此時城頭上,總兵官孫杰的臉上寫滿了焦灼——他知道,終於還是到了做決定的時刻。
孫杰並不擔心已經登城的那一小隊敵兵:他們被壓縮在二三丈許的一段,被己方圍得很密實,兩側城牆還在自己手裡,不會有什麼危險。根據昨日的戰況判斷,賊人登城,今天肯定會發生、而且,在未來的幾天裡還會持續下去。在這個時代,登牆即破城的情況絕少發生,攻方會透過連續多日的登牆攻擊破壞牆垛、殺傷有生力量、更重要,散播恐懼來打擊守軍和居民計程車氣。其實孫杰也希望敵人能不斷地爬上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實力,有信心在敵人登牆後儘可能多的殺傷其精銳……
他的不安,來自於城外。
將將旗與指揮權暫時交給副將沈成鋼,孫杰陰著臉帶領幾名親衛走下城牆。
內側牆根下蹲了幾十個漢子。大多數垂頭不語,神色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前幾天剛剛召集這些傢伙時,有些跪地哀求,有些嚎啕大哭,還有人尿了褲子。不過,等了幾日,知道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絕望到了盡頭,眾人也都默默地接受了必將到來的死亡——他們都是營裡犯了軍法的傢伙,放在平時可能也就是挨一頓胖揍,或者穿箭遊營的罪過,不過非常時期,便需要付出生命作為代價了。還有幾人在亢奮地大聲談笑著,說著粗俗不堪的笑話,他們在用這種方式掩飾著自己的恐懼——這些是志願者,因為各種原因與孫杰做了一筆交易:代價同樣是自己的性命。
孫杰默默地看了片刻,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幾副擔子挑過來。
看見擔子,蹲倚在牆根下的漢子們停了談笑,紛紛站起,默默的列隊。
第一付擔子是兩壇酒,後面的是一摞摞粗陶碗和大塊的肥肉。
孫杰要給他們敬酒。
壯行酒。
沈副將衝傳令兵點點頭,後者舉起一面三角小旗搖動起來。見狀,周圍各段城牆負責防守的軍官喊著名字,抽調出手下最精銳的弓箭手趕去城門那一段。
弓手們在垛口後排成密集的縱隊,所有人的箭都搭在箭臺上,排在前面的人則開始半張弓。弓手縱隊的外側,是幾十名弩手的隊伍,弩機都已經張了弦。
城樓上的沈副將用餘光瞄一眼弓弩手隊伍,探頭向城裡看了看孫杰,高舉的手猛地向下一斬。
隨著一陣急促的梆子聲,砰砰砰,連續幾聲悶響,幾隻鐵矛從床弩上激射而出。一輛盾車被迎面擊中,瞬間四分五裂散了架,巨大的慣性讓矛頭貫穿了車後的人體,斜楞楞的插進土裡,把人釘在地上——他是幸運的:透胸而過,沒有痛苦的當場死亡。另一隻鐵矛打得略偏,被撕扯掉一角的盾車翻跳起來,慘呼聲陡然響起——那是被崩裂激飛碎片扎中者的哀嚎。生鏽的甲片、骯髒的衣布、還有浸了血的泥土,深深嵌入人體。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他們中的很多人會因為感染,在隨後的數天裡慢慢地感受死亡。
緊接著,暴雨般的羽箭從城門上方的每個垛口撲面而來。每一名弓箭手發射完畢立刻閃身退後排到隊伍的末尾,身後已經拉滿弓的弓手補位,射擊,再退後、第三人邁步上前,發射……弩箭的發射慢了些,但命中率和殺傷效果顯然更好。
一個合格的弓箭手,體力極限差不多是20輪左右的滿弓射擊,期間還要注意控制節奏。這種完全不吝惜體力的急速射極為罕見:最多也就是十輪,胳膊就會痠麻得拉不開弓——這是孤注一擲的打法。
瞬間,敵人的後續部隊一下子暴露在突然傾瀉而下的密集火力中!倉惶失措的甲兵一邊用圓盾護住要害一邊張望著尋找掩護,進攻勢頭戛然而止……
孫杰一揚首,將陶碗中的劣質水酒灌進喉嚨,把手中的空碗向兄弟們一比。敢死隊員們同樣一飲而盡,然後紛紛將手中空碗摔在地上。粉碎聲夾雜著嘈雜的喊聲:
大帥,放我們殺賊去吧!
大帥,來生見!
大帥,二十年後再見!
孫杰鐵青著臉點點頭,隨即抬頭望向城樓。
一個親兵一手捂著頭盔,迅速探頭向城外掃視一圈,回身拼命招手,守候在內側的旗手揮舞起三角軍令旗,搖得很猛,彷彿使盡了渾身力量。孫杰衝城門的守軍一頷首,轉回身躬身抱拳:“每年的今日孫某會為各位兄弟奉上一注香菸,有孫某在,斷不會絕了兄弟們的酒食。兄弟們,咱們來生再見!”
沉重的門閂被取下,城門緩緩的開啟一條縫隙,敢死隊員們吶喊著衝了出去!
後面的幾個人沒帶武器,抱著大大的油罐。
所有人赤膊。
他們知道:至死,身後的城門將再也不會為他們而開——那一碗火辣辣的劣酒、一方鹽水煮的肥肉,就是一條生命的價格。
他們不需要防護。
他們只需要殺敵,破壞敵人的撞車。
然後,赴死。
……
城門外的喊殺聲、慘呼聲漸漸沉寂下來。
隨著燃燒的畢剝聲,空氣中瀰漫著焦臭的味道。
抬眼看了看空中的幾股濃煙,不用等城頭的旗幟傳遞訊息了。孫杰知道,敵人的撞車,盾車,連同甲士已經不再是威脅。
城門保住了。
至少未來幾天都安全了:敵人再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需要不短的時間。
代價,就是那幾十條鮮活的生命。
孫杰將手中緊緊攥住的幾頁紙遞給親衛隊長史二雷,紙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這是用生命護住城門的那些人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敢死隊員們有的跟進攻的賊人有血仇、有的為了報恩、有的是為了讓親人領到孫大帥的恩恤——朝廷太遠,也太模糊,他們只知道孫大帥不會虧了自己,這就夠了、或者,被脅迫的,更多。
孫杰識字不多,師爺記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史二雷肅然接過名單,用油紙包好,鄭重地納入懷中,跟隨長官再次踏上城門樓的甬道。
戰後,如果還活著,他會找匠人將每一個名字刻成神主牌供在營裡,跟其他先走一步的兄弟們的牌位放在一起。嗯,都是一起流血的袍澤,在那邊,也會彼此照應的。往後,每年的今天師爺都會提醒孫杰,帶著他們點燃三柱香再燒些紙錢。
這就是武人的命吧。
城門外裡許的土壘上,攻方的統帥關盛雲默默的看著遠處燃燒的車骸。
今天的節奏掌握得不好:南門的佯攻發動得太早,守軍頂住了攻擊後,還有餘力支援西門。不過關盛雲心裡也知道,即使時機把握得毫釐不差,結果也差不多:守方有城門樓的視野優勢,帶沒帶攻城車、投石機擺了幾具,主攻佯攻不難判斷,沒辦法。
城牆是守方的另一大優勢。沒有近戰被濺過一身血的輔兵,在野戰中沒什麼作用,但守城時無論射箭操炮還是投石,有了城垛的掩護,遠距離交戰,幾乎完全可以當戰兵用。
關盛雲看著遠處的火焰和黑煙,心頭在滴血。
這一批衝上去的,都是敢戰的精銳。
不止一個千總三個把總,他甚至可以叫出其中二三十個老兵的名字或綽號!出發時,他親耳聽到幾個貓在盾車後面的傢伙唸叨,進城後一定要給家裡的婆娘搶幾塊好布做衣裳,如果能弄到幾件首飾就再好不過了、那個沒成家的傻栓子一個勁地發誓要搶個媳婦,自己當時還笑罵了幾句……
轉眼間,全沒了。
抬頭看看偏西的太陽:“收兵吧”。
明日再戰。
攻擊部隊陸續收到了傳令兵的旗語命令——其實,就算沒有命令,大家也知道差不多該撤了。這個時代的人們當然不懂得因為缺乏動物蛋白攝入,人體A族維生素不足會導致夜盲,但將領們都知道,大多數士兵晚上啥也看不見。夜戰是魚死網破的打法:幾乎都是半瞎子,混戰起來,你被身邊自己戰友砍了的機會,甚至會比被敵人砍的機會更大一點。
前線的軍官們聽到清脆的鳴金聲,開始有條不紊的組織撤退。
投石車調整了方向角度,開始向兩側城牆投擲,石彈包裹著厚厚的稻草,稻草浸透了油脂。準頭依舊奇差無比,但總有一些會碰巧砸在牆垛或落在步道上,飛濺開來的火焰會阻滯一會兒增援的敵軍。
盾兵斜舉大盾緊靠城牆根兒,為弓弩手提供防護。廬州城沒有馬面,城牆根兒比較安全:除非探身投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步弓手搭上箭後,會隨時三三兩兩的跳出去,對著城頭迅速射擊,然後再躥回盾棚下面。弩手則沉穩得多,他們分散著躲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高舉弩機巡視著,只有看準目標才會發射,然後躲進盾棚,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腳蹬著,給弩機上弦。射速上弩機完全不是步弓的對手:一個熟練的弩手完成射擊準備的時間,足夠一個剛入行的弓手完成三次擊發——但效果不可同日而語。普通步弓羽箭很難破甲,連棉甲都不易穿破,身著重甲計程車兵身上插七八隻箭除了礙事沒啥大不了,充其量也就是皮破見點紅、而即使是正三品以上武官披掛的山文鎧,在弩箭面前也不堪一擊!
已經攻上城頭的甲士們迅速聚攏成半圓陣,交替掩護著,先把受傷的同袍從城牆上吊下去。每一架雲梯的兩旁都靠上來幾部短梯,槍兵們把兩丈長的拒馬長槍搭在城垛上借力,四處亂扎,為城頭的兄弟們儘量戳出一些空間。精疲力盡的守兵也沒有過分緊逼:畢竟,誰也不想死在勝負已分的今天。
斷後的甲士叫梁老四,是關盛雲帳下的一員虎將。梁老四先用圓盾砸中一條靠近的人腿,隨後將鋼刀大大的掄了個半圓,略略逼退敵兵,大喝一聲“中”,劈手向正前方的敵人擲去,扭身跨過城垛翻身跳上雲梯。
盾兵迅速分做幾隊:有的用盾牌相疊結成龜陣,將傷員和無甲弓手護在中間,已經張了弦的幾個弩手緊貼在盾兵旁,從盾牌間隙裡向城牆上的敵人進行干擾射擊、另幾組大盾結成盾牆,掩護戰兵們抬著雲梯小跑撤離。
對床弩來說,盾陣也是比較容易擊中的目標。但撤退中的甲士們不會為此擔心——他們知道,寶貴鐵矛的首要目標是盾車——那些蒙著牛皮和溼棉被的木頭架子,遠比自己的生命更有價值。
關盛雲的投石車再次調整了方向,向正前方城牆投擲,為撤退的兄弟們提供最後的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