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死生

於是,不久,因為“神勇無敵”與“赫赫戰功”,盧勇參將被派調到宣府的萬全右衛——對面是野狐嶺,也就是當年成吉思汗滅金的決定性戰役發生的地方。

照理說,這些年宣府與對面的瓦剌部,大體關係保持得還算可以。雖則朝廷曾經下過命令停止互市,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近十幾二十年,馬市明裡暗裡一直很熱鬧,一開始是零星的牧民邊民偷偷摸摸,後來逐漸成了規模,甚至軍頭們本該供應部隊的軍屯出產也逐漸光明正大地在這裡換成了皮革騾馬,文官們自然不動聲色地狠狠地一遍遍薅著羊毛……

盧勇原來一個營400來人,又湊了四五百人擴出來兩個營的編制,理論上三個營少說也該有千五左右人馬,但實際手下只有八九百個叫花子。當然,這也是大明的普遍現象——有的副總兵還不如盧參將的兵多呢!

等盧勇部全部駐紮到萬全右衛過後不久,文官們貌似“突然想起來”朝廷曾經頒佈過禁市的命令,不僅雷厲風行,而且一絲不苟的執行開來:邊民的貨物被沒收,很多人捱了鞭子,甚至有的更被抓到牢裡、大小軍頭運過來的田產,在繳納了各種名義的罰款後倒是大多領了回去,可無端的損失也讓他們心疼得淌血、最冤的是大老遠興沖沖趕著牛羊馬驢過來的牧民們,鹽巴糧食鐵鍋啥也沒見到,牲畜皮貨當然都充公,無一例外且無一漏網地在衙門裡劈里啪啦捱了一通板子,還被義正詞嚴的訓斥一番:“神勇無敵的盧將軍一夫當關,爾等竟敢如此狂悖?姑念化外蠻族頑泯顢頇網開一面,膽敢再犯貨即沒官人即正法!”打完罵完,人就給放回去了……

差不多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偏偏有苦說不出——文官們的理由冠冕堂皇光明正大,自己找地方哭去吧!否則……“勾結北虜”、“圖謀不軌”、“運糧資敵”……隨便哪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都是滅族大罪,你長几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逐漸的,個人利益的損失讓邊將們對盧勇的同情感慢慢消退了,代之以不滿,大家有時候私下議論:忍一忍不就完了麼?這是什麼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你非要較真兒,這下好了,害得大家一起倒黴……

說差不多所有人,說的是大明這邊,沒包括直腸子的蒙古族同胞。

血本無歸還捱了揍的牧民們紛紛捂著血肉模糊的屁股跑去向部落首領哭訴,瓦剌大王乃前汗有些急了。

乃前汗當然早就知道了那十幾個倒黴蛋偷雞不成蝕掉八九顆腦袋的事,更知道盧勇這個“大捷”,乃至參將的頭銜到底是怎麼來的。不過像其他層出不窮的類似事件一樣,對此大汗完全沒往心裡去——讓他操心的是更重要的事:冬季快到了,經驗告訴他,長生天還是不高興,弄不好今年的雪災會是十年裡最厲害的一次!牧民們儲存的乾草很快會耗盡,等厚厚的冰雪把大草原覆蓋得嚴嚴實實,大批的牛羊便會活活餓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牲畜們餓到皮包骨頭倒斃便宜了草原狼,要趁入了秋膘肥體壯的時候趕去馬市與漢人交易。大草原上不產鐵,鐵器一直是最受牧民們歡迎的交易物品,但今年最重要的是鹽巴,一定要大量儲備!這樣,牧民們就可以把多餘的牲畜宰掉醃起來儲存好,來年的春荒,整個部落便可以平安熬過去。

剛開始接到前幾起牧民的報告時,乃前汗也沒太在意,保不齊是哪個新來的漢官想耍耍威風榨些油水罷了,如果過分,會有其他官員攔著的——這都是常事,也是常識。但前來哭訴的牧民絡繹不絕,汗王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坐不住了,於是派使者前去找漢官們理論。

等到漢官們把被割了鼻子的使者放回來傳話:“神威無敵盧將軍一夫當關,不日即率虎狼犁庭掃穴……”乃前汗勃然大怒了。汗王召集了各個大大小小的部落。在頭領們面前,大汗立一句誓折一支箭,當眾折斷了三支箭。最後說:盧勇欺人太甚,我們蒙古人不是好欺負的。

直腸子的大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漢官們真敢為了貪墨一兩千兩銀子,洩私憤能闖出擅開邊釁的天大禍事。

等聽到乃前汗的出征大纛已經高高舉起、草原各部開始集結的訊息,盧勇嚇得臉都綠了——他只是一時激憤沒忍住嘴,發了幾句牢騷,再借給他幾個腦子也同樣想不到,那幫文官居然為了坑他能做出這等引狼入室的事來!

其實他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些。坑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殺雞儆猴,要他的命,給其他武將們看的:這便是不服文官教化的下場!

但這時,說什麼都晚了:憑他這不到一千號武器都沒配全的叫花子兵,怎麼可能抵抗好幾萬怒紅了眼睛的北虜?最最缺德的,他前腳進駐萬全右衛,後腳宣府便運來足足上千石的米豆鹽醋——這許多上好的食物,千把人打著滾吃也吃不完啊!押糧官還是那個州判,一副浩然正氣的嘴臉:“身為地方父母,絕不能讓為國守邊的勇士們餓了肚皮!還有什麼需要,兄弟們儘管說,包在下官身上……”盧勇有愧在心,封了一百兩的路儀外加兩根金簪子,也被義正詞嚴的拒收了,差點把他感動得無地自容……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這批物資,他媽的竟是狗官們給北虜準備的補給和甜頭啊!

死路一條,再也沒有生理了。

如果沒有這批物資,興許還能提前跑到野狐嶺深山裡找個山頭躲起來。沒啥油水,北虜不會耗時耗命的跟一群臭要飯的死磕、大張旗鼓地堆了這許多財物,北虜怎麼可能視而不見?只要,而且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一定會被搶——那便是砍腦殼沒商量的資敵大罪、就算一把火燒個精光,北虜能放過自己,朝廷能放過嗎!

橫豎左右都活不了!

求援吧。

盧勇把手下的遊擊千把總們召集到一起,大家也都明白了形勢的嚴重性,把手邊的一切銀兩首飾綢緞(別問一群光棍首飾綢緞哪兒來的)集中起來交給鄧長江等心腹,渡過洋河去向萬全左衛、保安右衛等地求援。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當然,就算再早求救,也無法改變盧勇的命運——五六萬鐵騎的洪流,斷不是幾個衛所的叫花子兵們所能阻擋的。

野狐嶺的喊殺聲、慘呼聲、鐵刃交擊聲逐漸沉寂下來,只剩下一個地方還有聲響:成千蒙古勇士把十幾個人團團圍住,顯然,他們堅持不了比喝下一碗奶茶更久的時間了。

蒙古人敬重英雄。

乃前汗遠遠看著血人般的盧四象揹著盧勇的屍體拼殺到脫力,受了感動,揮揮手,於是盧四象和周圍的十幾個倖存者撿回了自己這條命。

人喊馬嘶的沙場徹底歸於沉寂,乃前汗也終於明白了真相。

乃前汗厚葬了盧勇,更沒有難為盧四象們,沒有勸降,只是解除了他們的武裝,隨軍帶著,一路搶到延慶府,飽掠而歸。

雖然被破邊,但蒙古馬腳力再好也爬不上嚴陣以待的宣府高高的城牆。在文官們生花妙筆下,眾志成城浴血奮戰斃敵無算固若金湯,何況還有未雨綢繆糧秣充足。聖上被蒙古人搶到眼前的震怒,便全部傾瀉到“恃勇而驕”、“貪功構釁”的盧勇身上——死人當然不會為自己辯解,不過,就算能開口,大字不識的一介武夫又怎麼辯得過那幫滿腹經綸?

因為獻上了重禮,以及大家心知肚明兔死狐悲的同情,再加上頭上頂著大捷敢戰的名頭,鄧長江千總被宣府副將馬星留下了。

盧四象們則跟著汗王來到了陌生的大草原。

蒙古人重英雄。汗王沒把他們像其他擄來的人一樣當奴隸分給各個家族,反而賜給了他們牲畜。再後來,在一次對抗狼災後,甚至默許了他們保留下臨時發給他們的武器。

一年多以後,盧四象們從邊民的口中得知盧勇被抄了家的訊息——汗王本以為這個訊息可以絕了這些漢子對長城那邊生活的念想,正在琢磨給他們找幾個女人從此在這裡安家,讓勇士的血脈在大草原上流傳下去,但很快便發現自己又錯了:在一個驕陽似火的中午得到報告,他們的小營地已經空無一人,牛羊沒人看顧,飢餓的叫聲傳得很遠……

於是汗王帶了人馬去追,終於在日暮時分看到了遠處的身影。

盧四象們知道肯定跑不過這些自幼便長在馬背上的傢伙,索性停下來等待大汗的懲罰。但他們也錯了:汗王追趕他們,沒帶綁人的皮索和殺人的刀。

帶的是酸酸的馬奶酒,帶了好多。

夜幕降臨,草原上燃起一大堆篝火,粗獷豪邁的歌聲響了整整一夜。

遠處,一隻離群的草原獨狼彷彿聽懂了歌裡的悲傷,引頸長嗥。

第二天初升的太陽像是也被感動了,輕柔的,暖暖的,把光芒撒在這些曾經不共戴天、現在醉倒得頭腿交枕的漢子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