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章 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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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九章反擊
豪雨如注。
永昌衛(今甘肅永昌縣),閆民望在帳口仰頭望著天,臉色比籠罩在頭頂的烏雲還黑。
這場雨已經前前後後下了二十多天。下雨天不打仗是這個時代的通行慣例。倒不是什麼迷信,而是實在無法攻擊——弓弩完全沒用,這樣的暴雨中,哪怕是最強的勁弩也飛不出二十步遠,殺傷力是零。淋了雨,無論弓弩也全廢了:弓弦失去彈性報廢、弓片和弩機會膨脹,再幹了又會收縮,一漲一縮,便只能當柴燒。鐵甲淋了雨會生鏽,寶貴的救命物轉眼變成垃圾。而且,裡面那層厚厚的襯墊,淋過雨又額外增加十幾斤重量。藏兵們大多無甲,但寬大的袍子吸水更多,邁步都費勁,怎麼打?
何況前面的水磨川河水暴漲,即便是雨停了,等水退下去,至少也要七八天吧。
張虎已經跑到山丹衛(今甘肅山丹縣)附近,看樣子是攆不上了。不過,這一個多月,連刨新墳再加上抓到的掉隊的逃賊,閆民望手裡有了六百多級斬首,賊人已經塊跑到陝西行都司的北界,自己長途奔襲追過整個臨洮府,深入陝西行都司過半,足能夠說得過去了。
陝西行都司,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個偏軍事意義的行政區,遍地堡壘和寨子。照理說,區區幾千亡命流賊,他們自己就該可以輕鬆解決——別忘了,設定陝西行都司,假想敵是動輒十萬以上的入寇北虜啊!沒想到,別說解決,連堵截都做不到!好吧,堵不住也罷了,好歹遲滯一下也行呢,這倒好,每一個堡壘、每一個寨子,竟都只有些路都行不穩的老傢伙充數,被張虎拿下來不費吹灰之力,那些寨牆營壘倒全被張賊利用起來對付自己,連死帶傷,白白搭上小兩百號兄弟!而且自己早已深入陝西行都司腹地,卻沒得到甘肅鎮一個兵、一粒糧的支援,咱到底圖個啥呢?於是閆指揮決定不追了,回洮州衛。
京師。
身體恢復了一些的聖天子臨朝了,正聽著兵部的報告:洮州衛出兵五千五百員——出兵就有糧餉可領,還有比如撫卹之類的各種名目的報銷花頭,你實報實銷,大爺們吃什麼?所以第一次報上來,檔案就被兵部打了回去。有便宜可分,洮州衛自然稱謝還來不及,經過勾兌,出兵人數便多出一倍多。這還是死心眼的洮州衛不敢太離譜,換做其他大部分軍鎮,報個出兵兩三萬也是正常——斬首功六百一十三級,經過勘驗,五百五十九級符合朝廷驗收標準,“確係精壯賊首”……
龍心大悅!
斬首佔報兵數的百分之一就是一級功,雖然跟洮州衛在冊的所有兵員數量相比,六百多級還不到一級功,但各營寨關卡總要留下足夠的守營兵不能動啊,只是五千多部隊出征而已。五千多人交上來近六百顆首級,這,十級功都不止呢,不對,二十級功——因為是客軍,要加倍!
“賞!重重地賞!朕不能虧待了將士們!”聖天子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啟奏萬歲!臣有話說。”站出來的是給事中喬南星,“洮州衛被賊人潛越有大過在先,追繳流匪乃其亡羊補牢將功折罪之分內事爾!臣以為稍加褒獎已足以顯示天恩浩蕩!”
聽到這話,聖天子心裡“咯噔”一下:又有蹦出來搗亂的了!
“臣附議。”幫腔的是顧一本,“功過相抵,不宜過於驕縱武夫。唐朝藩鎮殷鑑不遠,五代紛亂歷歷在目,臣伏乞聖上明察。”
笑容僵在聖天子臉上,心裡想著:你們這幫人就不能消停一點麼?賊人偷偷入境,確實是個疏忽。不過,那麼多蠻族部落,綿延上千裡的大雪山,誰能處處堵得嚴絲合縫?發現了賊人立即長途追襲,一下子報上來這麼多斬首,難道只落個功過相抵就完了?怎麼,學陝省豫省那些人,瞪著眼睛說瞎話,一口咬定賊人是從天上掉下來、地縫裡突然冒出來的,自己就是不承認才可以賞功麼?
不過,想歸想,即便是在朝堂上也不能把窗紙戳破——那樣的話,這幫人肯定會索性撕開面皮,潑婦似的撒潑個沒完,朝會就變罵街大會了。聖天子暗地嘆了口氣,正想開口辯解幾句,又站出來一人。
“臣啟萬歲。有大功而不賞,不僅陷陛下於刻薄不義,更會遺禍無窮!”
聖天子聞言精神一振,向下看去,一個年紀輕輕的陌生官員出班上奏。朝笏遮了臉,但從聖天子高高在上的位置望下去,上半張面容清秀非常。
只聽這位年輕的官員侃侃而言:“臣聞項王‘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終釀大禍。史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淮陰侯韓信總結項羽的失敗,最重要便是賞罰不公,封印在手裡把稜角都磨去還捨不得賞給功臣,最後失了江山,這才叫前車之鑑呢!如此大功而不賞,臣實不解,這先賢書到底唸到哪裡去了!”
“罵的好!”聖天子由衷地在心裡讚了一聲,把臉向身後的李世忠微微一側。
這是一個問詢的訊號。早有默契的李世忠趨前兩步,附在聖天子耳畔悄聲道:“光祿寺丞,馬全。”然後再次輕輕退下。李世忠的面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但內心早已心花怒放:乾的漂亮!
李公公心裡的這句讚語,既是給馬全的,也是給自己的。以前那幫嘴炮無事生非,雖然也都會有其他派系的人站出來反駁,但大多數情況下,沒有深仇大怨,誰也不願意跟那幫不死不休的混賬給自己結下死仇,多是點到即止。可這群不講伍德的傢伙們永遠有理無理不讓人,總是越來越囂張。這下好了,小馬可是跟你們有八輩子解不開的刻骨仇恨,同樣也是滿腹經綸——嗯,人家比你們讀書讀得更好!用來收拾你們,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小馬回到翰林院不久,李公公又把他運作到掌管祭祀、朝會、宴鄉酒澧膳饈之事的光祿寺,這招可謂一箭雙鵰:一方面,避免了小馬同學在老單位的尷尬,另一方面,別看寺丞從六品的官職低不惹眼,卻可以堂而皇之的參加朝會!這不,不用咱家給什麼點撥暗示,小馬同學已經主動站出來開火了!
突然被搶白,而且就差被指著鼻子罵書唸到狗肚子裡的喬、顧二位皆是一怔,正待施展撒潑罵街的絕技,見站出來的竟是小馬,尤其是他那兩道凜凜可以殺人的冰錐般直刺到骨頭縫裡的目光,心裡皆是一驚,不由自主地把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這幫所謂的清流,招牌戰法是高舉“大義”的旗幟,搶先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肆無忌憚地詬罵一切,如此,你便很難反擊,充其量只能左支右絀地遮護自保——只要你反擊,難免會觸及那面“大義”的旗幟,那便把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地!而小馬是眾所周知的“受害者”,如果含羞遠遁那是最好,還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以道德君子自居,可這廝竟不顧廉恥(也不知道是誰真不要臉)地跑回來,若是破罐子破摔地以當事人身份把不少人都幹過的事當朝全抖落一遍……再也沒有道德高地可佔事小,身敗名裂也是眨眼之間!誰敢再廢話?
“啟奏陛下。”王清遠見勢頭不對,想出來先打個圓場,“此事各說各理,臣以為不妨從長計議。”
“咳咳,”馬全向負責糾察朝儀的鴻臚寺官員示意,得到允許後先向聖天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退開幾步,走到稍遠處,“咳咳,我呸!”作勢強咳出一口痰,重重地啐在地上。聲音是如此之響,不止聖天子,連站在班尾最末的官員都清晰可聞。大家都知道馬寺丞是借題發揮,但誰也挑不出理來。朝會有明文規定,遇有痰咳、三急等情形,相關官員申告獲准後可暫時離班解決,事畢再回不算君前失儀,馬全分明是在打擦邊球以表達自己的不屑——這還是君前,若是沒有聖天子在場,這口唾沫怕不是直接啐到王大人臉上!然而只要聖天子不發作,旁人自是無話可說——而聖天子,嘴角一絲笑意一閃而過,開心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不滿?
王清遠說完話沒等到聖天子表態,卻等來了一聲“呸”,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僵在當場。
“啟奏萬歲。”故意踩著間隔只有寸許的小碎步——這叫“趨”,表示極度恭敬——蹭了半天才回到朝班的馬全又開口了,“臣聞‘空談誤國,實幹興邦’。明明是赫赫戰功,且有堂堂祖制,有人竟昧了良心百般阻撓,臣不知其居心何在!代聖天子巡視天下發奸除惡,為國薦才選賢,乃御史之責。孰料其所薦者一戰則潰,一潰而不可收,不知羞慚無地仍大放厥詞,臣方知古人云‘麵皮較城牆厚之’斯言不虛。閆指揮之功賞事,究其本,乃盧光宇之奔潰所致,臣敢問果其然乎?薦者失察、將者喪師、罪而不罰,功反不賞,尚狺狺(音‘銀’,狗叫聲)吠吠,臣雖略知尸位素餐之意,然誠不明其天良何在!”
王清遠傻眼了:馬全罵得沒錯啊!無論閆民望賞功還是罰過,根子都是盧光宇的潰敗,才導致了張賊北躥,而盧光宇卻是自己都察院的御史推薦的!幫腔不僅沒幫到幾個同黨,反而把自己搭了進去,還被質問天良何在——這大招怎麼看起來那麼眼熟呢?哪個古人說過臉皮比城牆厚這話,哪本書裡寫的,怎麼一時間竟完全想不起來呢?
“好了好了。”聖天子含著笑總結道,“各位愛卿的意見朕都聽到了。馬愛卿言之有理,‘國之大事,乃祀乃戎’。既然立下戰功就當賞。交吏部從優敘議吧……”
退朝後聖天子再也抑制不住興奮,哈哈大笑起來,李世忠等人也是由衷地開心。待聽李公公原原本本地把馬全的事講述完,聖天子讚了一句:“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李公公更開心了,於是趁機又進言道:“老奴以為,這等又有見識,又敢說話的直臣,放在光祿寺有些、有些、嗯,老奴大膽,有些屈才了吧?”
“嗯,確實是。回頭你讓他進宮,給朕做侍讀*吧。外廷的官職你看著安排,品秩上不用太顧忌,跳上幾級也無妨,魏武都可以唯才是舉,用人之際,朝廷本就應該人盡其才才是。”
“是。”對馬全未來的位置李世忠早有了想法,這下實現的道路就再無障礙了。而且,竟還又捎帶著中了一個頭彩——天子侍讀本來是翰林院的差事,品級低,但“帝師”的頭銜不僅是一種無上榮耀,更有絕大的潛力:挑哪本書哪一段開講、如何解讀、如何引導聖天子的思想,全在侍讀/講者的掌握!這裡面可做的文章大了去了——朝堂上有什麼爭議話題,聖天子如果能在隨後的經筵進講裡聽到類似的案例……聖裁可想而知!
“對了,回頭你問馬愛卿一下,那句‘古人云臉皮比城牆厚’是哪本書裡寫的。窺一斑而知全豹,這麼有趣的書,朕卻從來沒看過,有空時朕要讀讀看。”
“是。”李世忠垂著手答應道。
聽到“天子侍讀”和“通政司左通政”的雙重任命,馬全“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誠心誠意地對李世忠重重地一叩首:“公公再造之恩,恩同父母,馬全沒齒不忘。馬全願認公公為義父,來世結草銜環以報!”幾滴發自肺腑的淚水落到地磚上。
“好,好!咱家也就認下你。莫忘了聖天子之恩,便是給咱家爭氣!”李世忠高興地搓著手喜不自勝,“對了,聖上問你那句‘臉皮比城牆’的典故出自哪本書,聖上覺得有趣要讀呢。”
“啊?義父在上,那是我臨時瞎編的!”馬全嚇傻了。
“啊?”李世忠聞言也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到底是讀書人,瞪著眼睛這瞎話兒說的,可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義父救命。”馬全可笑不出來——欺君之罪比君前失儀嚴重多了,這道理不難懂。
“沒事沒事。哈哈哈哈,聖上聽了這個也會覺得解氣呢。哈哈放心,為父保你沒事!你真行,哈哈哈哈!”
*侍讀與侍講。
侍講、侍讀和經筵進講,是古代君主重要的受教育方式,由廷臣進入禁中在皇帝或太子面前講授儒家經典或治國之道。君臣間相互講明經義,論辯政事,不僅為儒臣接近皇帝、發揮政治影響提供機會,也使居於九重深宮的帝王、儲君能夠經常性地接受儒家教育,增進其品學。
嚴格說來,侍講更偏重於聖天子本人,而侍讀的物件除了聖天子,還有太子皇儲等。天順二年定製,每日早朝退後,皇太子出閣升座,不用侍衛等官,僅侍讀講官入值。講畢,侍書官侍習儲君寫字。凡讀書,三日後一溫,背誦熟練。溫書之日,不授新書。凡寫字,春夏秋日須百字,冬日要寫滿五十字。凡朔望節假及大風雨雪,隆寒盛暑,可以暫停。
侍讀侍講主要從翰林院裡挑,也有任命朝中大學士、重臣擔任的。不過,為了限制東宮皇太子的勢力,避免發生勾結權臣讓老爹“提前退休”,這些官秩都很低: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都是從五品;侍讀、侍講只是正六品——這也是明朝“位低權重、以小制大”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