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撫局

早先奉錢玉川的命令,新野、鄧州(今鄧縣)、唐縣(今唐河)等幾個南陽轄縣不停地把百姓們向南陽府輸送過去跟關盛雲消耗,已經大半空了。野地裡的百姓們見南陽已陷,滿腔豪氣頓消,再次恢復了往日怯懦卑微的常態。情知老家縣城也將不保,不少人根本沒敢回家,就散在山野裡貓著躲兵災。谷白樺和龔德潤取新野如入無人之境:城門洞開,知縣和教諭在衙裡懸樑自經,縣丞等其他人等不知所蹤。

訊息傳回來時,南陽早已被洗劫一空。關盛雲在唐王府燃起一把沖天大火,全軍開往新野。

以往,每攻下一個州府,關盛雲用府庫繳獲把自己補滿後,往往會把剩下帶不走的糧物分給劫後餘生的百姓們。但這回沒這麼做,因為惱恨,當然還有沒法說出來的後怕,實在拿不動的物資被他統統付諸一炬。戰兵們忙著搶劫的時候,輔兵隊也沒閒著,分了大半人出城去抓散在野地裡的百姓,然後讓他們往淯水邊運屍體、留下的小半逼著沒來得及逃掉的城中百姓們拆城磚,拆下的城磚都被就地砸碎。等到大軍準備開拔,南陽的四牆差不多都已變成半截土坯,想再築起來完全是天方夜譚——諾大的工程,即便是人員物資都充足也得一兩年,何況如今?

隨後,南陽全城幾乎陷入一片火海!關盛雲沒有屠城,但也不可能輕易放過差點要了他命的那些人。不止如此,在開往新野的途中,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和尤福田的兩個水字營還特意分別從唐縣和鄧州繞了道——眾將的想法很簡單:既然你做得初一,就莫怪咱做下十五!

河中幾萬具浮屍把沿途百姓們嚇得逃散一空,順著漢水最遠的竟一路漂到承天府(今鍾祥)!關盛雲本部計程車氣則空前高漲:這便是與我軍作對的下場!

明朝有“兩京”、“兩都”四都城之說。所謂的“兩京”,就是北京的順天府和南京的應天府,而“兩都”則是中都鳳陽府與興都承天府。聽起來比較亂,其實只要掌握了理解訣竅,這幾個地名不難分辨。

南京的應天府是明太祖朱元璋定鼎之地。蒙元時期,南京叫集慶,朱元璋在此稱帝,改名為應天府,寓意自己是“應上天之命”獲得的天下。注意,那時,南京還不叫南京。

太子朱標死得早,朱元璋死後傳位給太孫朱允炆,建文帝依然以此為都。沒多久朱允炆被四叔朱棣砍得不知所蹤,燕王成功晉級成了永樂大帝。但應天府畢竟是朱允炆的老巢,朱棣心裡不踏實啊。想來想去,還是在自己的地盤睡得安穩,於是擲地有聲地喊一句“天子守國門”,一溜煙跑回北平了。北平在元朝叫大都,朱元璋給改的名,寓意是“北方平定,從此太平”,讓最能打的老四在此建藩揍蒙古同胞,封的王號叫燕王。朱棣砍完侄子跑回來以後就把國都設在這裡。叔叔砍侄子怎麼說都有點說不過去,得證明自己其實不是砍親侄子,而是“順應天意”啊,所以就改名叫順天府了。此時南邊的應天府已經有了一套現成的六部班子,不管是因為很多人不願意北上、抑或是朱棣用著大侄子的人不放心、還是出於“朕去北邊建都是親自指揮守國門並不是怕你們更不是信不過你們”之類立牌坊的心理,應天府那套班子也就繼續保留了下來了。朱棣在順天府又重新建了個新班子,這才是真正的“朝廷”。由是,應天府和順天府便分別有了“南”京和“北”京的口語化名稱——南京那套班子則成了擺設,權鬥失敗的、不受大皇帝待見又不方便一刀砍了的……統統打發到那裡喝茶看報刷影片,待遇不變。

題外話,辛亥鼎革以後,孫中珊(錯別字)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而真正的實力都在北京的袁世凱那裡。大炮折騰了好久一陣子,非要老袁南下就職,老袁不幹,大炮也沒轍。不論如何嘴上不能吃虧,得強調“京師”的地位啊,所以,南京,就這麼叫起來,直到今天。

中都鳳陽府就不用說了,朱元璋老家,這叫龍興之地。太祖老家,誰也不敢說不好,但鳥不拉屎的地方,聖上自己都不去,於是給起個好名字,行政級別提上去,就算完事。其地在鳳凰山之陽,故得名。

興都承天府,知道的人不多。武宗朱厚照年紀輕輕沒留下兒子就死了,本著“兄終弟及”的原則,要在近枝藩王裡面選一個繼承大統。最近的是興王朱祐杬那枝,此時興王已經死了,諡號是“獻”,所以我們一般稱為“興獻王*”,興王王爵由朱厚熜襲了。於是大家迎朱厚熜北上做皇帝……然後爆發了著名的“大禮議”:一群大臣啥正事也不幹,成天糾纏著非要朱厚熜認死叔叔孝宗朱祐樘當爹,這樣就能算武宗朱厚照的“親”弟弟了——聖賢書上講的是“兄終弟及”,沒說“兄終堂弟及”啊!聖賢既然不能錯,那便只能是爹孃生錯了,得糾正!只有認死叔叔當親爹管嬸子叫親孃、把親爹叫叔叔親孃叫嬸子,這才符合禮儀之邦……折騰了三年,把朱厚熜徹底惹毛了,一頓大板子下來,全消停了。朱厚熜一不做二不休,當然,也永遠會有馬屁精幫襯:興藩的建藩地一定是大大的吉地啊,得重新起個高大上的名字!改啥好呢?太祖是“應”天、成祖是“順”天,朕是按老天的意思繼承……OK,就叫“承天府”了!不過,因為“大禮議”事件,朱厚熜,也就是嘉靖帝在文官中的人緣極差——別忘了,史書可都是文官們寫的*!所以,捎帶腳的,這個承天府有意無意的很少被人提及,也就沒有前三個那麼廣為人知了……

無論是“應”、是“順”,還是“承”,後面都得加個“天”字——看到沒,都是老天爺的意思(老天爺曰:“你大爺的”)!強調君權神授罷了。

正常——反正是誰贏到最後誰能代表老天爺說話,嗯,也能說是大明百姓的選擇。

第二天,羅世藩再次來到襄陽府。

羅世藩猜測,這次會比較好談。為此,也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帶上了孫春龍等幾個隨從。

不過,他錯了。

哪裡是好談,簡直是熱情洋溢!

知府衙門大開中門,要把羅世藩迎進去!

官宦之家出身的羅世藩當然知道,只有“迎接天使、上官駕臨和新官履任”三種情況下才會開中門,自己只是個布衣,而且還是“反賊”,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畢竟不是高谷那般啥也不懂的粗人,羅世藩下意識地口裡推辭道:“各位大人,這個……恐使不得吧?”

莫秋水一改昨日那副態度,哈哈大笑道:“羅先生大可不必過謙!貴軍既有報效朝廷之意,天恩浩蕩,斷無不準之理。貴軍大帥少不得封個總兵副帥,那可是正二品、從二品的官階。先生少年老成擔此大任,也得是三品、從三品!再往後,前途更是無量。下官只是個正四品府,各位遲早都是莫某上官,自當待先生以迎接上官之禮啊,哈哈哈。”

張可欣甘志海等人跟著紛紛起鬨:“羅先生就別謙讓啦,讓我們也一起沾沾光!一道走、一道走!”不由分說拉拉扯扯把羅世藩從中門擁了進去。

鄧森傻傻地立在門外邊撓頭邊犯迷糊:“俺就是正兒八經的從二品副將啊,別說走中門,被各位文官簡直看得條狗一樣,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被莫秋水回頭惡狠狠地一瞪,嚇得一縮脖子,趕緊垂著頭一溜小跑跟上來。

幾位官員滿面春風,那番親熱勁,就像是遇到親人故舊多年未見的子侄一般——也幸虧是羅世藩,換成其他將領,決然應付不來這種場面。

清單上開列的物資只有幾處小小的改動,少軍師看一眼就知道,那一定是襄陽府庫裡真的沒有——因為人家已經在其他地方主動做出了足夠的補償,即便是最愛佔小便宜的張遊擊看了也會無話可說!

至於谷城駐軍,張可欣甚至拿出寫給谷城知縣蔣仲剛(字正操)的命令,當著羅世藩的面蓋上鮮紅的知府衙門大印,鄭重其事地交給後者:“羅先生,貴軍既從善如流,聖德廣被,普天之下皆陛下赤子,以後咱們便是一家人了。這份給谷城的命令,就勞煩您派人送去罷。”瞪著眼睛把城下之盟講成招撫,這等一本正經的清新脫俗,讓羅世藩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回一句:“多謝張大人了”。

莫秋水心裡多少有些為難。襄陽府好說,再怎麼也能糊弄過去,但有些條款必須得到湖廣三司的默許和配合,這事有點棘手。不過羅世藩早已有所準備,莫秋水剛提了個話頭,拍拍手,孫春龍等幾人抬上來兩個大木箱擺在地上。

羅世藩含笑道:“各位大人都知道敝軍一片誠心,然我家大帥知道,隔山隔水的,湖廣三司的大人們一時可能未必全然洞燭。這些東西或許可以幫上些小忙,算是敝軍向大人們表明心跡吧,還要勞煩各位大人轉達。”

關盛雲的繳獲中有很多文玩字畫、金珠玉石。帶著這些東西千里轉戰是累贅,但用在這裡則再恰當不過了,所以羅詠昊挑了一些,讓羅世藩帶了來。

衝孫春龍點點頭示意開了箱,眾官的眼睛立刻被吸引過去再也離不開:銅綠斑駁的青銅小鼎、流光溢彩的獸首瑪瑙杯、晶瑩無瑕的玉佩……羅世藩隨手拿出卷畫軸:“這是徽宗皇帝御筆的《瑞鶴圖》”,接著又取出一幅,“這是王右軍(王羲之)先生的《快雪時晴帖》……”口裡說著話,眼睛一刻不離眾官,觀察了一會兒笑吟吟問道:“各位大人,這些該能夠讓湖廣三司的大人們理解敝部的誠意了吧?”

“夠了夠了。”喜出望外的莫秋水終於將目光艱難地從兩個木箱上挪開,心裡暗想著,“莫說湖廣三司,想來京師的幾位大人那裡也說得過去了!”

甘志海心裡一動,突然說道:“羅先生,下官職責所在,有句話還要講清楚,先生莫怪。貴使提到要在襄陽府設立聯絡處,貴使準備派多少人?若是人數太多,驚了襄王千歲王駕……”

羅世藩沒有正面回答:“甘大人放心,聯絡處只是為了避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不會有太多人的。大人們當知道,我等所以如此,實在是因為活不下去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倘能安定下來,求之不得。誰會去滋擾王爺千歲的安寧呢?湖廣三司和京師那裡,更還要勞煩王爺千歲也替我們說幾句呢。”說著,向莫秋水使了個眼色。

莫秋水馬上明白過來,接道:“納川兄,羅先生說得在理。大家都是為了朝廷,千歲那裡,要仰仗納川兄啦。三司都是愚兄的上官,千歲的話比我等管用得何止百倍……”

甘志海嘆口氣:“可望兄、慰庭兄,你我同氣連枝,甘某當盡綿薄之處自不消說得。”

……

撫局談成了!

本篇知識點。

*王爵與王號:以前講過,親王的王爵是一個字,清朝以前多用春秋時期的國名,如燕王,秦王等。為了區別某個王爵的每一任藩王,等他掛掉,會定個諡號做區別。比如周定王朱橚、周憲王朱有燉、周簡王朱有爝……注意,這樣叫的都是死的,還活著的,一律就叫周王。郡王比親王低一級,王號是兩個字,用郡縣的名字,後面必須強調郡王兩個字,比如延平郡王鄭成功。

*文官筆下的歷史。參見以前明武宗大戰小王子一節:十幾幾十萬人的會戰,連小皇帝都“手刃一敵”,總共才殺了十幾個蒙古人、明軍戰死五十多……誰信?再比如從來沒有跟老百姓過不去的魏忠賢,為啥民間口碑那麼差?重要原因之一是他執掌東廠期間做了一件事:有些文官不是拼著挨一頓廷杖博名聲麼?上朝時提前穿了厚厚的棉褲,屁股上還縫了墊子,動手的也不是真打……老魏下令:扒光了打屁股,往死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