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城頭上的守軍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嘈雜。

等到天色大亮,赫然發現城外幾十丈處,已然多出幾座尺許高的土堆,而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高。土堆旁,是一溜長棚,上千名輔兵在土堆和長棚兩者之間穿梭忙碌著。

塵土飛揚。

更遠,是幾個整齊的甲兵方陣,不時有遊騎穿梭其間。

孫杰聞報,登上城樓瞭望片刻,神情逐漸變得凝重:“有請知府大人。傳輔兵隊官千總蘇迎輝!”

廬州知府宋明議(字正聲)這些天明顯憔悴了許多。

孫杰沒有客套,見宋知府登上城頭一抱拳,開門見山:“煩請知府大人組織人手,沿此牆左近,開鑿水井十幾口。再令收集稻草馬糞,多多益善。有勞大人了。”

憂心忡忡的宋知府回禮道:“孫帥放心,本府即刻安排。敢問此舉為何,孫帥可否賜教?”

孫杰沉聲道:“賊人要穴攻。”

宋明議一驚:“穴攻?”

看到宋明議驚懼的神色,孫杰展顏一笑:“府臺大人寬心。賊約萬五至兩萬之數,末將手下戰兵不足兩千,加及輔兵丁壯不過五千。前日賊雖小挫,大部折損為輔兵及強擄百姓,披甲損失僅二百有奇。若賊人輪番強攻,末將確實疲於招架。但賊首遇挫而止,顯系信心膽識不過爾爾。區區穴攻,蛇鼠之道,某雖不才,卻不怕他。”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宋明議口裡應著,但神色間的憂色並未消退。

將信將疑的宋明議離開後,孫杰領著蘇迎輝沿著城牆向南不疾不徐的走著,不時抬眼看看城外。

一座座土堆,此時已經連成了一道土壘。

孫杰停住了腳步,向下一指,命令道:“從此處,向北百五十步,沿內牆掘壕,深五尺。隔三十步埋一缸、甕,牛皮蒙面。尋盲者,時刻偵聽。”

蘇迎輝抱拳:“得令!”在牆上做了個標記,正要轉身離去,被孫杰抬手止住了。

孫杰帶著蘇迎輝一路走到南城樓,瞭望著遠處敵軍把官道堵得嚴嚴實實的營壘。

南門外的敵人沒有出營,只幾個塘騎在城外一箭之地逡巡張望,時不時揮舞一下刀槍,叫罵幾聲示威。

看著遠處幾百面迎風招展的營旗,蘇千總心裡有些忐忑:敵人的營盤很紮實,壕溝拒馬布置得中規中矩。營牆雖然只建了當面一面,行家看門道,從正面防禦的佈置判斷,其他三個方向的木柵欄前後也會大有玄機。大帥一直沒說話,他在盤算什麼?強攻逆襲?如果強攻,即便得手,自己的輔兵隊可能有少一半都會把性命留在這裡!如果不能得手,無疑,死人會更多。可,這裡只是敵人的偏師,主力在西門呢,就算擊潰,也不能把城扛起來跑啊!難道,大帥想領軍突圍,把城池扔給敵人……

蘇迎輝心裡一直打著小算盤,甚至沒注意到疾步而來的副將沈成鋼。沈副將擺擺手止住了蘇迎輝的施禮,瞄了眼南門外的營壘,向孫杰略一點頭:“北門也是如此”。

孫杰的問話打斷了蘇迎輝的思緒:“此門向西百步,從城內牆向外掘進,寬以二人並行無礙為度。鬆動外城磚至一推可出,然切不可穿透外牆。打造可跨護城河之木板,承披甲之渡即可,不必考慮輜重。北城亦如是,北門偏西百步掘進,限時十日。你的人手可夠?”

蘇迎輝沒作聲,用腳步來回蹚測了兩遍,心算了一下,面有難色的回道:“秉大帥,每隊二百人分四組輪值,日夜兼工,六七日可成。不過,末將的丁壯前日略有折損,各牆還要協防,滾木雷石也要補充,還有些器械修整……末將怕人手有些吃緊。”

孫杰斷然道:“近日賊人不會攻城,城頭留老弱以為疑兵即可。夜間不得舉火,十日為期。”

蘇迎輝放下心來:“末將得令。”

孫杰轉向親衛隊官史二雷:“傳令四門,敵塘迫近則擂鼓罵陣,以掩掘進之聲。”

下午,宋知府派人送來了幾十車稻草和馬糞。孫杰命令將二者摻合一起後,沿南牆內側已經開挖的壕溝邊沿,堆積成若干堆。然後下令,各門保持最低程度的警戒,所有戰兵輪換休息。

果然不出所料,接下來的幾天,除了輔兵們忙得疲憊不堪,雙方都沒有什麼大動作。

一日,值守在內壕缸邊的盲人聽子報告,在兩處已可隱約聽到挖掘聲*。孫杰隨即下達命令:親兵營披甲分兩隊壓陣,輔兵隊在這兩處對向挖掘。

城外,關盛雲又發動了一次進攻。不過,可能是還沒來得及造出,這次的進攻沒有動用撞車,僅僅用投石機進行遠端掩護。大批的被擄百姓在混跡其間的賊兵脅迫下抬著雲梯向城牆湧來,沒有被弓箭射倒的,將雲梯推上牆便哭喊著向上攀來。守牆的兵士們心裡多少有些不忍,但在軍官們的打罵下,還是槍扎石砸,奮力殺傷著對方。

蟻附攀牆的主力是百姓,關盛雲把精銳戰兵投在了西門外小小的營壘處。輔兵們推著楯車掩護戰兵們一路衝到營壘外,隨即槍兵們便在盾兵的掩護下隔著柵欄與守軍對捅,輔兵們則不停地丟擲帶了鐵鉤的繩索,試圖強行拖開拒馬……

優勢還是在守軍一方。前次敢死隊逆襲後,孫杰便在西門外又搭了一個。營壘不大,但也正是因此,攻方的兵力施展不開,城頭的守軍也能提供弓箭、火罐等協同攻擊。

宋明議越來越看不下去了,想找孫杰,但後者並沒在城頭上。下了馬道,一眼望見孫杰負手站在內壕旁,於是急匆匆跑過去道:“孫帥,爬牆的盡是周邊未及入城的百姓啊。請孫帥下令,放他們上來好了。本官責在安民,讓百姓淪落賊手已羞慚無地,再行殺戮,實在是愧對聖上所望。把百姓們放進來罷,本官可盡力安置。”

孫杰轉過頭看著宋明議的眼睛,緩緩搖頭道:“大人,末將恕難從命。”不待宋知府反駁,繼續說道,“末將知道,誠如大人所言,此次攻擊大多數都是被賊人脅迫的百姓。但末將可以斷言,其間必然混入了喬裝的賊兵!若末將下令停止攻擊,各段城牆即刻會登上大批人員,屆時賊人暴起,城池難保,死的可就遠遠不是這百千條人命啦。此等招數,末將以前聽說過。”

宋明議一怔,孫杰的話確實在理,這點自己是真的沒想到。

注意到了宋明議內心的矛盾,孫杰放輕鬆了語氣道:“大人寬心。攻城只是吸引我軍注意力,賊人此時的真正用意在這裡。”

宋明議順著孫杰手指的方向看去。

長壕裡已對向掘進了四五尺,前方敵人的挖掘聲不用甕缸的共振放大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孫杰一擺手,蘇迎輝忙指揮人員悄悄撤出,隨後將稻草馬糞混合物堆入洞內,摻雜了些引火的火藥和松明,間隔著又淋了幾瓢水上去……

隨著嘩啦一聲,洞被挖穿了。幾乎與此同時,幾桿長槍就冒出草堆戳了過來,伸縮著亂捅。

孫杰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幾個把總投出了火把,瞬間引燃摻了火藥的稻草。幾個輔兵拼盡全身力量,用皮老虎(手持鼓風機)吹出強勁的氣流,潮溼的馬糞與稻草的混合物霎時冒出滾滾濃煙,瀰漫開來。

扎出來的長槍不動了,繼而,洞內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聲,驚呼聲……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聲音沉寂了下去,只有偶爾的幾聲輕微爆響,提示著餘燼未熄。

有人從對面長棚裡奔出來。

隨後,是越來越濃的煙塵,一開始是淡青色,再後來變成黑煙,汩汩不絕。

已回到城樓上的孫杰手撫刀柄,右手叉在腰際,目視敵軍,身後的大紅披風獵獵作響。

敵陣傳來一陣清脆的金聲,攻勢停止了。城下的賊人們開始撤退,有些百姓磨蹭著,想待賊人們走遠些再向城上的守軍懇求。不過,大多數當場被賊人砍翻,偶有僥倖逃脫的,也並沒有從守軍那裡求得憐憫——軍令如山,孫杰早已下令不得放入一人。這些百姓只得再次哭喊著奔回遠去的隊伍:四野全在關盛雲之手,逃回去拼著挨頓打罵尚能苟活幾日,否則,不可能逃得過逡巡的塘騎,會被當場格殺。

不一會,遠處已經變陣為進攻隊型的敵人也收攏隊伍,退回營地。

這一回合的攻防又結束了。

滿頭大汗的宋知府提著官袍下襬一路小跑登上城樓,復向下望了望燻得烏黑的內牆和滿頭滿臉菸灰的甲士與輔兵們,衝孫杰深深的行了一禮:“幸仗孫帥神威,下官替這闔城百姓叩謝大帥救命之恩!”言畢,一擺手:“酒來!本府要犒賞將士!”

皂吏們吆喝著,指揮隨行的一溜勞軍挑子上前,將酒食一字排開。城下肅立的親兵營遊擊盛得功和輔兵隊官千總蘇迎輝抬頭望向孫杰,見後者微微頷首,抱拳大聲應道:“謝知府大人賞!”

笑逐顏開的甲士、輔兵們一哄而上……

孫杰向宋明議肅然回禮:“多謝知府大人謬讚。朝廷養兵千日,本屬份內之責,末將愧不敢當。”

宋知府一手攜了孫杰手臂,另一手比了個請勢:“雖說臨敵不可飲酒,然孫帥虎威連挫賊鋒,想那賊人此刻必心膽俱裂。下官已在內衙略備薄酒,為孫帥慶功。孫帥請!”

孫杰略一展顏:“多謝知府大人。不過以末將之見,賊人此舉依然是佯攻,切不可輕敵。”

聞言,宋知府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佯攻?”

孫杰向城外一指:“知府大人請看,土壘是為了遮蔽我軍視線。那長棚中,末將斷言,一定儲存著大批木料樹樁!穴攻之法有二,其一為隧道掘進。若用此法,需挖掘足夠寬度,且應靠近城門。一旦掘通,當第一時間派出百人以上的死士,拼死開啟城門,賊人大隊即可蜂擁而入……然賊兵距城門尚遠,初始為橫陣,槍兵前置,未見馬隊——此乃防禦陣型而非強攻之態。後雖變為刀盾兵楔形陣,仍未見馬隊!據此末將判斷,此乃疑兵。且西門外我軍營壘尚在,即使城門內破,短時間亦足以應變。賊人所謀當為穴攻之法二:沿坑道來路遣大隊人馬另行掘進至城基則止。去我基石,代之以樹樁支撐城牆,拓寬至二三十丈,引火燒燬樹樁,失去支撐之城牆垮塌,賊人即可大兵突入……”

宋明議變色道:“那……賊人狠毒至此,殊為可恨!大帥可有破敵之策?”

孫杰微微一笑:“大人寬心,末將自有應對。前日勞煩大人之水井,便是為此以策萬全。敵之此法,幾日之內尚可無虞。末將敢請叨擾大人三杯!大人請!”

宋明議大喜過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孫帥真乃神人也!孫帥請、孫帥請!”

注:古代人力挖掘,不可能兩處坑道作業進度相當,前後相差一兩天也屬正常。如果採取穴攻,通常進攻方主帥會在東西南北各個方向展開。為了讓敵人顧此失彼,一般為對向主攻——或南北、或東西——這樣,守軍增援便要橫跨整個城鎮。另兩處為迷惑佯動,做做樣子。此外,還會進行統籌協調,在兩處都挖空城基準備妥當後同時點火燒燬木樁,力爭同時發起突擊。即便如此,兩處燃燒速度也不可能相同,城牆垮塌前後相差大半天便是僥倖。本文只是介紹穴攻及防禦手段,場景設定為同側並行掘進,沒有對時間差進行過多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