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張十三

浩浩蕩蕩率領大隊人馬直撲省城安慶府的張十三,打心底瞧不起關盛雲。

張十三是貨郎娃出身,沒見過孃的面,兒時最早的記憶是父親一顫一顫的背影:自己坐在籮筐裡,爹挑著走山串鄉的賣些針頭線腦過活。爹的手很巧,除了賣東西,給牲口瞧個病修修蹄子釘個掌、替人家鋦個碗盆啥的,都會。日子雖說飢一頓飽一頓,但比起大山裡那些七八九歲十幾歲還光著腚的窮苦人家娃娃們自是強了不少。

張十三曾經對安慶很熟悉:爹就是在這裡找各種鋪子,買來或賒來零七八碎的東西,挑到鄉下去賣的。每一趟都要遊走十天半個月的,直到籮筐漸漸空了,便知道又該回來了。那時是自己最期待的時刻:爹有時會沽上半葫蘆老酒,顯得很開心,甚至會從蘿筐裡揀出粒糖果笑眯眯地塞到自己嘴裡——那一絲絲的甜,簡直能一直沁進心裡!

爹的模樣已經模糊了,但張十三清晰地記得,爹有兩幅面孔:對任何人都是點頭哈腰地笑,哪怕人家動手推搡或者放狗攆。但,對自己總是挺兇的——尤其是吆喝半天沒人買東西的時候。

張十三不喜歡雨天。蓋在籮筐上的斗笠擋不住多少雨水,山風颳在身上,冷颼颼的像小刀子。

不過,記憶中的童年,有一陣子好久好久沒下雨了。真的好久,足足幾年的光景。爹的生意冷清下來,往往走了好多天,籮筐還是滿滿的。那時,爹的脾氣就會變得很差,自己動不動就會捱上幾巴掌。

直到某一天,轉過一個山彎,迎面撞上一群破衣爛衫手裡舉著柴刀棍棒的傢伙……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鐵定是爹被他們搶了。也許是被脅迫,也許是爹自己把心一橫,反正入了夥,反正自那時起自己就再也沒回過城,反正——不久爹就沒了……

聽說是被官府拿了,砍頭了。

這幫人老巢在大山裡,有幾百號人呢——不少都是拖家帶口的。有把子氣力的漢子們結夥出去搶,但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居多:沒收成,普通莊戶人自己都很難活下去實在沒啥可搶的、大戶人家不僅有高高的院牆,還有如狼似虎的家丁、長工們護著,不僅撈不到便宜,還會死人,受傷沒跑掉的會像爹一樣被綁去官府換賞錢。女人和老幼們挖野菜刨老鼠洞,日子那叫一個慘……照理說,這種環境下,沒了爹的娃應該活不了多久。

不過大王帶著人馬開過來了!

大王也姓張,叫張虎。

張大王的辦法很厲害:圍上村子,試圖逃跑或抵抗的當然難逃一死,把剩下的人集中到一起,能拿得動的東西全拿走,拿不動的就和房子一起一把火燒光。於是這些人便只能跟著大王走了。大戶人家則沒那麼幸運,只要沒逃掉,往往是全家死絕的下場,哦,除了有些姿色的女眷,會被頭目們分掉——不過,大多也都活不了很久。

張十三驚奇地發現,等圍了下一個村子,前面那個村子裡的受害者們,往往下手比那些積年老賊們還狠呢。漸漸地,張十三明白了:他們只有透過向更弱的人施暴,才能發洩自己遭受的不公。

大王帶兵也很有一套。他把丁壯和老幼分開,自己帶著中軍守在老營,就是家眷婦孺這裡,其他分成前後左右四軍,一路橫掃過去。

於是十來歲的張十三,就這樣懵懵懂懂的進了童子營,終於變成了一個賊娃子。

大王打仗更厲害。就是不管不顧的一路衝過去,像山洪一樣。前軍都不怕死——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小都在後面的老營裡,自己不拼命,全家都活不了;後面的老營也不會掉隊——他們的指望:父親、兒子、哥哥兄弟們就在前面,所以拼死也會跟上來。

這樣的打法當然會死很多人,可大王手裡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啊!用大王的話說:糧食都帶走,房子莊稼地一燒,還不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但大王在廬州府碰了硬釘子。周圍的集鎮很多,為了多搶些東西,各部散得太開了。末了又想起來怕守軍燒府庫,也有些輕敵,倉促間下令攻城,結果遇到頑強抵抗,填壕溝的炮灰死了滿地不說了,四個營砸上去,到了天色發暗,還是僅僅在城牆上佔了一小塊地方便膠著起來,這時拼的是運氣,更是士氣,就看誰能撐到最後——而此時,大王只剩下手裡扣著的一個親衛營了!

大王也沒了主意,情急之下把無甲的童子營頂了上去,本沒太多指望,能分散些守軍精力多爭取點時間便好——死個人還少張吃飯的嘴呢——看看有機會就再砸上親衛營、實在不行趁黑跑路也來得及……自己年紀最小,跟著大夥兒空手爬上城。拿刀的半大孩子們吸引了所有人注意,被自己從人腿&縫裡鑽過去,為了躲開刀槍,攀上了旗杆——結果不小心把旗子扯了下來!

轉眼間,各段城牆上的守軍一下子全崩了,城破……

大王遠遠看到旗杆上那個小不點,拍著大腿樂壞了,等再知道自己也姓張,更高興,當眾收為義子。這天是八月十三,於是,便有了這個名字。

那一天的記憶,定格在大王,哦,義父說,“不用回童子營啦”的那一刻……然後滿滿一大碗酒灌下去,自己便啥也不知道了。

再然後,貼身小廝、親衛、親衛隊長……一步一個腳印跟義父十六七年不說了,自領一軍獨當一面南征北戰也有七八年了,啥時候讓義父失望過?姓關的不過是個官軍的狗軍頭出身,雖說帶了幾千號人馬投過來,還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了?還不到幾年光景,憑啥跟自己一樣撈到個“制將軍”的名頭平起平坐?當年,爹就是死在這幫狗官軍的手裡……

這些年,甘陝、四川、湖廣,兩江……足跡踏遍多半個大明,時光荏苒,又再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不禁百感交集。儘管口音已經變得南腔北調,安慶府畢竟是故鄉,心底多少還是有些感情。廬州府更是自己發跡的吉地,當然不願意被姓關的屠成一片白地——那他孃的得多喪氣啊!所以派了一營兵過去看著點,就算姓關的誤會咱去搶功勞又能怎樣?義父心裡有數呢。

打下望江縣城挺輕鬆的。城牆年久失修,好多地方牆磚都風化沒了,直接露了土,縣令領著幾百衙役壯丁能抵抗多久?呵呵,衙役!真是念書把自己念傻了:衙役們能信麼?那是賤業,子孫都不能科舉的!所以是世世代代父子相傳。你是流官,當幾年太爺拍拍屁股走了,他們祖祖輩輩可都要留在這裡,能跟你一條心麼?這不,剛剛擺開架勢還沒開始攻城呢,城門就開了,縣令被自己的衙役綁了送過來……

狗官還挺有骨頭的,杵那裡一個勁兒的罵。呵呵,老規矩了,不等自己吩咐,二狗子一手揪著頭髮一刀捅進嘴裡攪幾下,舌頭牙齒稀碎,罵不出來了吧?狗官沒一個好東西。再說了,自己要是落他們手裡,只能更慘。所以,活該!

衙役們更不是好東西。說書先生講過,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不過,現在他們還有用。

讓他們領著幾個小隊去掏富人窩子,比自己亂撞的效率高多了。小縣城嘛,不會有大宗的糧食物資儲備,能搜出來多少是多少,不過,金銀細軟肯定會有些。很多人挺傻的,以為在哪個犄角旮旯埋起來就安全了——要真是這麼簡單,老子憑啥走到哪裡都吃香喝辣的?兒郎們都知道:從井裡打幾桶水往地上一潑,看哪裡滲得快,不用問,土是新填的。挖吧!

末了兒,把人都圈起來,嘿嘿,過兩天打安慶府填壕溝用。牢裡的人犯倒是可以收下,不過小縣城沒關多少,有幾個算幾個吧。

狗官的縣衙裡有倆娃兒和其他小崽子不太一樣,雖說臉上抹了鍋灰,穿得也破破爛爛,但一看就跟鄉下土娃不一樣,旁人也時不時偷瞄幾下,不怎麼敢觸眼神兒!來人,把他們扒了……哈哈,俺說啥了,瞧這身細皮白肉的,還有紅綢子肚兜!

把狗官給咱家拉過來!

哈哈哈哈,你剛才不是挺硬氣的嗎,怎麼跪下了,也懂得磕頭啦?啥,你說啥?滿嘴的血沫子本將軍聽不清啊!當他面,把倆官崽子給俺砍了!

衙役們呢?都叫來。

別怕,你們開了城門,是自己人,都跟本將軍走吧,以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啥,家小?放心,都進老營!或者……把腦袋伸過來砍一刀?從此無牽無掛,哈哈哈,自己選!

哦?這麼快就下了決心跟本將軍走了?但……本將軍還是有點不放心啊!要不這樣,狗官就綁在縣衙外面的柱子上,你們每人去捅一刀吧!手上都沾了血才算真自己人。來人,給他們發刀!哪個不接刀的也給我砍了!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