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命運

當日晚些時候,周持正又去找羅詠昊手談。

人,是感情動物。

據說,兩人相處三百小時後,便會產生友誼。此說科學與否姑且不論,不過此刻的羅詠昊和周持正二人,雖身處兩個貌似水火不容的陣營,打了這許多次交道,彼此間確實已隱隱產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惺惺相惜談不上,但說比較融洽則是無疑的,言談間也沒了太多顧忌。當然,周持正六品的通判官職也是原因之一:說話不需要像大員們那樣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剛下了沒幾步,周持正便開門見山:“文廣兄,還有件小事,要麻煩你幫襯一下。貴軍東進河南之日,兄弟和蕭大人,也就能給藩尊大人一個交待了。不消說,藩尊、臬尊,還有都司府,也要給聖上和朝廷一個交待。城外河灘上輔兵營外那些首級,想來貴軍不會帶著,能否……”

羅詠昊微微一笑:“行端兄,在下也有此意。若不然,早就讓人都埋上了。”

周持正一怔,隨即拱手道:“落子觀五步,文廣兄大才!唉,神木這些年確實是委屈文廣兄了!周某無言以對,且無顏以對!慚愧,慚愧!”

羅詠昊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啦。文廣兄謬讚了,實不相瞞,羅某也是後來才想到朝廷需要勘驗首級這一層的。羅某也有一事相托,要文廣兄斡旋呢。”

周持正心裡一驚,嘴上忙說道:“文廣兄莫客氣,只要周某力所能及,自不待言。”

羅詠昊道:“安塞知縣常安定(安定是常文平的字),是在下舊識。敝軍到來時安定恰巧不在縣城,沒想到卻在延安府不期而遇。敝軍離開後,這府城的克復大功麼,自然幾位大人說了算,輪不到羅某妄加置喙。不過安塞一個小小縣城,可否讓安定兄掛個名?羅某代他求個‘將功抵罪’的機會,保全一家老小則個。”說著話,鄭重其事的一拱手。

周持正聞言頓時放下心來,心想:“‘恰巧不在’?‘不期而遇’?呸!分明是你們事先他媽的串通好了!嗯,我也是跟你串通了,比常安定還早、榆林府蕭大人也跟你串通了,也比他早、好吧,現在整個陝省三司,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都他媽跟你串通了……難道還在乎多串通一個知縣嗎!只要你別把你那倒黴孩子託付給我,那才叫燙手膏藥呢!不就是一個破縣城的順水人情麼?”

這個還不簡單。

為了讓羅詠昊放心,坦然受了這一禮,過了一個呼吸,復才拱手回道:“文廣兄放心!這是小事,在下這便應了你。”

羅詠昊邊落子口裡邊謝道:“羅某替安定謝過行端兄。現下首級共三十有八,日後攻下兩延,怎麼也還會有一二百級……”

周持正大喜過望:“在下先替本省各位大人謝過文廣兄啦!”隨後,拈起一粒棋子,又沉吟了許久方才落下。

羅詠昊一怔。周持正的這粒白子,竟放在自己三枚黑子形成的“眼”中!看似直插黑棋腹心威脅很大,但卻只有一口“氣”,放任不管當然後患無窮,然而自己只需放一枚黑子便可隨手提掉,棋局態勢頓時逆轉。

疑惑間,只聽周持正放低聲音又補了一句,“另外還有一事。剛剛幾位大人們聊到於知府,幾位大人的意思是……如果於知府將來非要鬧到朝廷裡對質,事情麼,可能當真會有些棘手啊……”

羅詠昊明白了。

隨手落下一子,將那枚孤零零的白子提起置於局外,不動聲色淡淡的說道:“幾位大人可能是多慮了吧。羅某倒不覺得於大人還會有這個機會!”

“瞭然!瞭然!多謝文廣兄!”說著話,周持正起身告辭道:“文廣兄大才,在下認輸了。”

羅詠昊一本正經地回道:“行端兄才是人中龍鳳。羅某堅信,此弈乃是和局。和為貴,和生財,和歡喜。人生如棋,非要殺個你死我活,較個輸贏短長,殫精竭慮勞心費神反落了下乘。卻又何必?”

周持正神色一肅:“‘和為貴’,文廣兄說得好!周某受教了。今後咱們便是如此!”

二人心照不宣地拱手作別。

與此同時,延水河岸上。

於勝良見到了隻身逃回的李燒餅,正在火炬照耀下,瞪著通紅的雙眼斥罵著往小船上釘鎖鏈運薪柴的丁壯們,發洩著自己的憤怒、延長知縣廖興湘在殘破的城頭領著班皂吏一個垛口接一個垛口的巡查守具物資、黃河灘邊的臨時營地裡,捱了不少日鞭子成天被教導為國盡忠的兵丁們,都在酣然沉睡,有的人甚至夢到自己立下大功,就此平步青雲……可惜,他們全然不知,自己的命運,乃至生死,已經被遠在延安知府衙門雅緻的書房裡喝著茶下著棋的兩個人,輕描淡寫談笑風生間定了下來!

國清林已經離開輔兵營搬回府城美美地睡下了。他很開心,接到新命令:不需要再繼續趕製舟筏了。

為了探明即將到來的攻擊方向,於勝良早就派出了十幾騎探馬,這是損失了馬隊後,現下小小的延長縣可以用來偵探賊情的最大能力。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日申時過後,收到沿河斥候的回報:發現賊人大批船隊,舟船約百餘,還有木筏五六十隻。與之相伴的,北岸有敵騎百餘,南岸也有二三十騎,想是為了保護船隊免受來自兩岸的騷擾攻擊。目前距縣城三十里左右,敵軍正在登岸紮營,估計明日午間將抵達延長。因為有敵偵騎的威脅,未能進一步抵近觀察。

待到酉時,其他方向的探馬陸續回城,均未發現賊蹤。於勝良很開心,看來自己所料不差,賊人就是想透過延水行軍並發動攻擊。廖興湘也很開心,巴結著伸出雙手兩個拇指齊挑:“老大人明見萬里。這幫賊人怎麼能想到您老早已為他們佈下天羅地網!卑職先替老大人祝捷啦!哈哈哈。”

於勝良得意地捋了捋頜下的花白鬍子,故作謙遜道:“賊人行止雖在老夫預料之中,但也萬不可輕敵。楚才(廖興湘的字)你也辛苦啦。等殺敗這班逆賊,老夫給你請功!”

“敵襲!敵襲!”

“鐺鐺鐺”……

次日午時剛過,延長縣城頭響起一連串叫喊聲和示警的銅鑼聲。

坐鎮城牆西南拐角的於勝良和廖興湘起身手搭涼棚向西望去。只見延水上游七八里外,一支舟筏相混的船隊出現在視野裡。

於勝良斷然一揮手:“備戰!”

身後早已恨得瞋目裂眥的李燒餅抱拳道:“得令!”手扶刀柄信心百倍地轉身下了城牆——賊人勢必全速行駛,意圖以最快速度衝過城頭的火力殺傷區域。等到賊人的船隊駛近,滿載易燃物的幾十艘小船便會在延水上擺開一字橫陣,各船以鐵鏈相連,死死攔住賊人去路,被城頭和岸邊射出的火箭引燃後,順流而下全速衝刺的賊船根本無法減速,會接二連三地自投火網!即使最後面的能僥倖停住,也會亂七八糟地擠住河道動彈不得。看到前面的熊熊烈火沖天而起,怕不是得嚇得棄舟登岸倉皇逃命?兵敗如山倒,只要稍待個把時辰,前面燒個焦頭爛額,後邊自相踐踏,自己便親自帶隊掩殺追斬逃敵,一定要狠狠地出口氣,一雪隻身逃回的前恥!

順流而下的賊人們來得好快,城頭眾人視野裡,不到半個時辰,賊人們的船隊便來到兩三里距離。皮甲戎裝的於勝良再次下令:“迎敵!”

臨時搭就的木臺上,高高升起一盞紅色燈籠,與此同時,傳令兵探了半身到牆外,向河道里的守軍搖動起紅色三角令旗。

下面守軍那裡傳來一聲號角,表示收到命令,準備迎戰。火船上的兵卒和船家們已經演練了無數次,熟練地用長杆把各船撐開,進入預定位置後,拉過旁邊船上頭尾的鐵鎖鏈,用長釘釘死在自己船上,最靠近南北兩岸的兩隻小船則牢牢地固定在岸邊。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在賊人們的視野死角,延水繞過城牆西南拐角後面的河道上,便赫然拉起了兩道攔截線!兵卒們揭去覆在薪柴表面的防水油布,連蹦帶跳地跑回岸上。城頭上和岸邊已經分別燃起一長溜火盆,每個火盆旁都立著兩三名弓手,箭支已搭在弓弦上,只待城頭鼓響,賊人們將一頭扎進熊熊燃燒的火海!

令人有些意外的,越接近城池,賊人船隊反而慢了下來。很多船隻開始駛近岸邊,遠遠望去,小如蟲蟻般的賊人們居然有不少上了岸,開始忙碌。具體忙些什麼,看不真切,但依稀有人在挖掘,有人在往地裡釘木樁,看起來……竟好像是要搭建營地?

城上的眾人大惑不解:這麼早就要紮營過夜?這可是個又小又破的縣城啊!賊人們難道對自己的攻擊力竟如此沒有信心麼?咦,也不對——如果是紮營,怎麼還是有一些船繼續開過來呢?與之並行的,是南北兩岸的騎兵,顯然還在保護側翼。

更加令人費解的,繼續行駛的小小船隊居然在距城頭一箭之地外停了下來。於勝良等人終於看清了:前面是十七八隻小船和二十幾只木筏,緊緊地擁在一起,後面還有三五隻小船。只見前面舟筏上的賊人們七手八腳的揭去上面遮蓋的篷布,露出滿載的薪柴!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賊人們一個個跳到泊在後面的船上,任這些擠在一起的舟筏在延水水流的推動下緩緩漂流而下,逐漸加速!

後面舟筏裡騰起一支支火箭,瞬間引燃了前面漂流的船隊。看那迅速騰起蔓延的火勢,賊人們居然在薪柴裡撒了不少松明和火藥!霎時間,把河道擠得滿滿當當的一大團烈焰逐步逼近,連城頭上的眾人都彷彿感受到灼人的炙熱撲面而來。

以火克火。

精心準備多日的陷阱白費了!

即使在現代眾多高科技手段加持下,面對大型火災,人類依然沒有快速撲滅的能力——何況大明。在這個時代,戰爭中的火攻,只要條件得當,可以取得戰術核武器般的決定性戰果。

依著於勝良原本的計劃,延水拐角後面是進攻賊人的視野盲區,自己在城頭上做伏兵的耳目,官軍們只需張網以待。但同樣,伏兵也看不到進攻的賊人——從昨晚開始,一直在擔心賊人南岸的騎兵會不會突前偵察,讓自己的佈置落空。剛剛還在慶幸賊人的託大,但萬萬沒想到,賊人竟像長了千里眼,有備而來,也是使用火攻!如此複雜的軍情訊息完全沒有實時通訊手段通知同樣處在視線盲區裡的守軍!

當然,就算守軍及時發現這一切,即將到來的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面對順流而下的火船,唯一的辦法是讓開河道,用長杆把它們推開,任其漂流到無人處自行燃燒殆盡(兩百多年以後,第一次鴉&片戰爭時停泊在珠江口外的英國艦隊便是放下小艇,用這種方法對付守軍順江而下的火攻舟筏)。但於勝良和李燒餅們此刻無計可施——己方攔河的火攻船已經都用鐵釘鐵鏈牢牢地釘死在一起,短時間內不可能有辦法再將它們分開!

百五十步的距離,轉眼間烈焰便到了近前。有幾艘舟筏被水流推到城牆拐角下,相互擠住停了下來。薪柴裡面還摻雜了牛馬糞,滾滾黑煙沿著城牆扶搖直上,轉眼間不僅完全遮蔽了牆上守軍的視線,更是嗆得人無法呼吸。轉過拐角的,則徑直撞向第一排攔河船隊,岸上的弓手目瞪口呆地發現,火勢已經在船隊蔓延開來,不需要自己再射出火箭了!

為了防止全速衝擊的賊船駛過,兩道攔河船隊之間距離僅留了五六丈寬。第一道防線在火船的衝擊下向下游深深的彎曲起來,雖然船體沒有接觸,飛騰烈焰產生的高溫把上方的空氣變得稀薄,在大氣壓力下,四周的冷空氣迅速撲過來補充空間,燃燒的柴草被強勁氣流送入半空,一邊燃燒一邊緩緩落下。

終於,有一顆火星落到第二排的一艘小船上。

過了一小會,小船的柴草堆裡冒出淡淡的一縷青煙。

片刻後,青煙消失了,一小團紅紅的火苗開始跳躍,擴大……

不久,整艘船開始燃燒,紅黑色的火舌向兩旁的鄰船舔舐過去……

於勝良廖興湘和守軍們已經離開了嗆得呆不住人的西南角,跑到南面的牆上向火場眼睜睜地望著。延水南岸,二三十名敵騎已經策馬繞過河灣轉了過來,見到攔河船隊開始燃燒,一個個歡呼起來,向城上揮舞著兵器做出種種威脅的動作,耀武揚威夠了,大呼小叫著轉頭馳了回去。依舊停在延水中的幾條小船也沒有馬上離開,等火船拐過轉角,眼見半空中騰起巨大的煙柱,迎著南岸呼嘯著馳回的馬隊,船上也爆發出歡呼。

小船起了錨,逆流而上,回到兩三里外已經將近搭好的營地,賊人們都在營外,望向這裡,雖然隔了如此之遠的距離,再無鬥志的守軍們彷彿都聽到了他們的吶喊。

北岸的百餘名馬隊向西,也就是賊人們的來路馳了去,可能是回營了吧。

太陽掛在西面山頭尺許高的半空。

延水上的大火已經熄滅,兩岸有幾艘擱淺船隻的殘骸還在冒著黑煙,更多的殘骸已經被水流帶進了黃河。

李燒餅頹然坐在岸邊。大勢已去,整訓多日的幾百兵卒已逃散大半,他知道,他們都向北面延川方向逃了,夾雜在扶老攜幼的百姓們中間。但他不能跑,他的命運已經牢牢地系在於大人的身上,這裡將是自己生命的終點。李燒餅起了身,默默地,決然地向城裡行去。

向東幾里外的延水下游有一小片蘆葦叢。一個牽了馬的人影閃進去,馬匹不安的輕嘶了幾聲,打了個響鼻,順從地被牽上匿在葦叢中的小船。小船劃到南岸,趙二狗棄了船,在岸邊跪下,衝著縣城方向磕了個頭,喃喃道:“大人,您待小人不薄。但小人軍命在身,不能伺候您了。”翻身上馬,向南方厙(音“奢”)利川方向馳去。

落日的餘暉,為延長的城牆鍍上血一般的紅色,彷彿在預示著即將降臨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