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焦慮

關盛雲這幾天一直在廬州府城南一帶晃悠,收攏潰兵。

最先找到他的是副將高藤豆和輔兵營的千總國清林。

廬州城主攻的方向是西門和南門,互為犄角之勢。關盛雲自己坐鎮西門大營,高藤豆理所當然地負責南門。稀裡糊塗敗下來,高藤豆有親衛護著,跑出來算是在意料之中。國清林則是因禍得福:輔兵隊骨幹剛接仗時便盡數死在地道里,奉關盛雲之命去堵各門的炮灰隊裡挑選丁壯重新組建隊伍,好不容易攏了四五百人走到南門附近,見到兵敗如山倒,炮灰們自然一鬨而散,國清林便跟著高藤豆一路跑下來。

比較意外的,第二撥找來的竟是谷白樺。

帶守營兵的賈連旺以前是陝北赫赫有名的山賊,縱橫山溝十幾年,屢次逃脫官軍的圍剿,綽號賈遛子。常言道,爹孃起的名字往往跟人對不上號,但眾人送的外號肯定八九不離十。賈遛子見勢不妙扔下守營雜兵第一個開溜,徑直往安慶方向跑,在桐城找到老上級谷白樺。谷白樺一口氣抽了賈遛子十幾個大嘴巴,隨即留下一個果看護羅軍師,自己先帶了十幾個騎衛一路向北尋了來,讓已經被打成豬頭的賈遛子帶了剛鋒營剩下的步隊隨後跟上來接應。

關盛雲早已從僥倖逃過一劫的潰兵那裡知道了谷白松的陣亡,見了谷白樺免不得唏噓一番。

兩三天下來,關盛雲又陸續等到振勇營遊擊龔德潤、參將尤福田和遊擊張丁等人,總共收攏了三千多潰卒,裝備物資當然是丟得一乾二淨。肥西舒城兩縣已經毀得形同廢墟,掘地三尺也供不起幾千張嘴,只好向安慶的張十三部靠攏,先把肚皮填飽再說,其他都是後話。一路踉踉蹌蹌捱到桐城,終於到達張十三設在這裡的前進基地,與大小羅軍師見了面。

雖然不歸統屬,關盛雲畢竟是張大王同氣連枝的“友軍”,小小糧官哪有膽子不讓關帥吃飯——再說了,幾千餓得半死的窮兇極惡,百十名守糧的老弱病殘哪裡攔得住啊……

關盛雲把烤得焦黃的大餅在肉湯裡蘸了蘸,送到嘴裡嚼著,看著眼前一大群狼吞虎嚥的叫花子,再次想起肯定已經不在了的關建林、關野火,還有自己傾注了半生心血的親兵營,幾滴熱淚無聲的滴落到湯碗裡。

谷白樺在雲南邊陲長大,敢愛敢恨性格很鮮明。自小相依為命的弟弟不在了,成天找人晦氣,小兵們誰見誰倒黴,連將領們都躲著他走,如果不是跟他關係最好的龔德潤隨時看著,說不定早已弄出幾條人命來。

桐城是個小糧臺,張十三給自己圍堵安慶府北路的部隊設定的——他完全不可能想到,帶了不少軍糧的關盛雲會潰敗到桐城“就食”……

按預定計劃,關盛雲進攻廬州府,那裡只有兩三千戰兵,但大家都知道孫杰能戰,殲滅不太可能,但擊潰則綽綽有餘。北有滁河,南面是巢湖,孫杰殘部只能一路向東逃竄。

自己打安慶,北面是關盛雲的主力,長江這道從西南蜿蜒向東北的天塹會阻住官兵南逃,李玉庭也只能向東北逃竄,只要佈置好輪番攻擊的節奏,持續保持鋒線的進攻勢能,這一路水網密佈,最終能活著抵達巢湖的狗官兵剩不下幾個。雙方各自完成戰術目標後分別從西北和西南兩個方向擠壓官軍,最後在巢湖一帶將孫李二部殘餘力量合圍,一鼓聚殲,然後便可以順江而下,直搗江寧!

接到派去阻止關盛雲屠城的參將周寧的報告才知道,姓關的已經被打殘了,不僅廬州府沒拿下來,孫杰隨時可能在自己的後背狠狠捅上一刀子不說,幾十萬石軍糧都丟光了!

幾十萬石!張十三知道關盛雲不缺糧,但真不知道這傢伙富得流油到這種程度!羨慕嫉妒一瞬而過,隨後便是恨:這他媽的簡直就是資敵啊!

從陝西、河南這一路下來,估計姓關的是把地皮都刨了才能刮出這麼多糧食,而且沿途陸續徵用掉的民夫丁壯更是天文數字——張十三太清楚了:運輸隊里人命遠不如牲口。牲口你要餵飽,還要顧惜著使喚;伕子們都是沿途抓來的,每天給碗稀粥自己去刨野菜扒樹皮,然後在鞭子棍棒和刀槍逼迫下當牲口使喚,等到倒地連鞭子都抽不起來的時候,路邊便會多出一具無名屍……一兩千里路,說一石糧食一條命絲毫不算誇張——換言之,從歸德府、項城、到阜陽,壽縣這條路上,不僅糧食沒了,人也差不多死絕了:幾年之內,大軍別想再走了——萬一戰事不利,想往回跑?換條完全不熟悉的新路走吧!

義父這裡,以前一直是像蝗蟲一樣流動作戰,想到哪裡便是哪裡,把一個地方吃光再衝向另一處。好處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各地都是寧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自保,眼睜睜看著隔壁死掉絕不會伸手拉一把,然後祈禱別過來禍害自己、壞處是每過一處,兩三年內最好別回頭,否則可能捱餓。不過,大明這麼大,還愁沒處去麼?

關盛雲那邊自從前些年竄過來,就賴在湖廣一帶。比自己這裡壓力當然大得不是一星半點:朝廷再扯皮,久佔一地遲早狗官們也會推諉不過,總要調兵來合圍。不過,經營一番,本錢可真十足十的撈到不少:百姓們竟然安居樂業,只不過把田賦統統交給姓關的了!不止如此,說起來,姓關的撈得竟然比朝廷還多——有功名的傢伙們朝廷不收田賦,但姓關的收啊!僅僅這一條,聽說便是以往地方上繳的三四倍之多!百姓們當然無所謂,反正種田交糧天經地義給誰都是給,無非是多一些少一些的事,只要能啃樹皮活下去,大明的百姓們就會認命、縉紳富戶們交了錢糧就能免災,自然也都認了……如此一來,姓關的兵精糧足,別看佔的地方不大,但幾年下來跟各路圍剿的官軍打得竟是有聲有色!

再後來,那邊的羅軍師派人跟義父聯絡,義父居然採納了他的想法:雙方傾巢而出南北夾擊,在最富庶的南直隸紮下根,掐斷混賬朝廷的大動脈——漕運,先讓北方能戰的邊軍癱瘓掉!然後再次溯江而上,由湖廣而四川而閩浙,天下糧倉便是囊中之物。狗朝廷肯定會大舉反撲……看來關盛雲是真心想這麼做——這些軍糧便是據守應天府的資本啊!

對狗軍頭關盛雲和那個羅軍師,張十三打心眼裡瞧不起: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開心,誰也說不好哪天自己如何便死在哪裡,想那麼多幹嘛?有這麼多兒郎縱橫天下,何等快活!

張十三越想越氣,但心裡也知道,義父對這個狗官軍很看重,別看這傢伙捅出這麼大一個婁子,自己還真不能把他怎樣。眼瞅著安慶府唾手可得,北面的威脅還要指望他替自己擋一下,於是索性又調撥了些裝備物資過去,先讓這個狗官軍喘口氣恢復一下吧——一方面義父說過除了留個心眼,也要彼此照應些、再說了,萬一自己這裡有麻煩,甩下他頂雷,也得給他留點本錢才可以多頂一會兒呢。等孫杰把他捉住挫骨揚灰,自己早跟著義父又打回四川了。

零散投過來的幾百號潰兵,張十三也一股腦的還給了關盛雲。在這個時代,哪怕表面上都是張虎大王的部下,內部也是山頭林立,各個派系都在明爭暗鬥的爭權奪利,何況是友軍呢。為幾百雜兵落人口實不值當的。尤其是關盛雲,與其他各路當家的不能說勢同水火,也是涇渭分明:畢竟是官軍的老底子,官軍殺賊,賊殺官軍,多少年下來,雙方刀上都有對方的血,說是友軍,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他的兵鐵定留不住,又不能用來填壕,乾脆做個人情罷。也讓其他當家的看看,咱們姓張的做人不含糊。

李玉庭在安慶府如坐針氈,江寧布政使薛孝文更是度日如年。

當年張虎在陝西扯旗造反,自己還在浙江仙居做知縣。十幾年間,由知縣而知州同知、由知州而知府同知、再到知府、參政、乃至布政使。布政使,這便是所謂的封疆大吏啊,一步一個腳印,官椅始終在東南半壁打轉。照理說,南直隸物華天寶,又是聖祖龍興之地,最終熬到江寧左布政使,嗯,聽說過陣子改制就叫巡撫了……正常情況下,當官能到這個位置,絕對是頂峰了。

與此同時,毛賊也成了巨寇,時而陝西河南,時而關中巴蜀,最多偶爾禍害一下湖廣。本以為自己福星高照,想著再幹幾年便上書乞骸骨,能在江寧巡撫任上平平安安落葉歸根,這一生百分百稱得上功德圓滿了。可突然間大禍臨頭,賊寇沿江大舉長驅直入,書呆子李玉庭倒是一心為國,好好的應天府城不待,豁出性命跑安慶去堵賊,自己雖然坐鎮應天府,但據報經略大人已經被悍賊們圍了個水洩不通,萬一有什麼閃失——帶著天子劍的經略大人為國捐軀,布政使在後方安然無恙?別說仕途,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怎能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