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八章入彀

窩拖寨的一座竹樓上,老頭人思定洲定定地向西北天際那股隱隱可見的紅光望著,對夜風帶來的陣陣侵體寒意渾然不覺。

前幾天,已有兩撥人陸續跑來報告,赤水衛夜半起火,看樣子,火勢還不小——雖然黑夜裡火光會很明顯,但多年戰亂,整個雄所則溪的人口已大大減少,不少寨子都廢棄了,離赤水衛最近的便是這窩拖寨了。隔了幾十裡還能看到紅光,說明那火頭可絕小不了。

起先一次,老頭人並沒有怎麼在意:起夜的人碰倒了燈燭、更卒打盹火把落到草料堆上……有很多種可能。但緊接著思定洲就收到了第二場夜火的訊息,老頭人便知道,這事情一定有蹊蹺,於是決定自己到窩拖寨走一趟親自看看。

果然,在窩拖寨,老頭人聽到了更多的訊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那個早投了漢人的水腦羅寨主,這陣子一直在從赤水向永寧搬東西!

思定洲有些想不明白了。照理說,奢大王被趕出家,在畢節那邊又吃了大敗仗,從響水河經過以著則溪再跑到自己的雄所則溪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現在幾萬人都貓在大山裡——羅乾象本身也是苗子,不會像漢人那樣在大山裡耳聾眼瞎,這些訊息肯定瞞不住他——那他更應該大大加強赤水的防務才對呢,為什麼要把物資都往永寧運呢?再聯想到接二連三的幾場大火,莫不是赤水那邊暗中還有很強的效忠奢大王的勢力?可是……那裡明明已經沒奢傢什麼人了啊?

雄所則溪是水東六目之一,以前是水東宋家的勢力範圍,思家世代效忠的物件自然是宋家。水西安家壯大以後,百多年間一直向東擴張,逐漸蠶食了大片宋家故地,勢力甚至遠達貴竹司以東的龍里和新添,影響力波及到都勻府一帶。連宋家都無力抗衡,思定洲當然更沒有辦法,只好表面上依附了水西。安堯臣只給思定洲留下金沙本寨附近一些山頭,雄所則溪的其他地方則都由安家人接管。為了防止本族本寨被水西徹底吞掉,思定洲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維持跟他們的關係,同時有意與古藺的奢家老寨往來的越來越密切,因此,跟永寧的奢崇明父子也算攀上了交情。水西公然扯旗造反時,儘管思定洲沒有跟著一起出兵,安邦彥也只當沒看見,除了其實力太過弱小起不了多大作用,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跟奢家的這層關係,只不過安邦彥始終不予點破就是了——甚至還向奢崇明鄭重其事地推薦他呢。

人們常說腳踩兩隻船,老頭人思定洲現在腳下則踩了三隻——雖然手上有張芳那百十條官軍的人命,但由於沒留活口,這事兒誰也不知道,又因為很早就響應了朱大人的號召,思定洲現在明面兒上的身份已經是大明金沙長官司的正六品長官了!沒辦法,這是亂世唯一的生存之道。

由於張芳把自己全族趕出金沙老寨,尤其是還殺十多個族人,怒火攻心之下趁其兵敗逃亡就把他拿了。再加上那時奢安聯軍已把明國殺得一敗塗地,為了修補關係兼表明立場,思定洲就把張芳交給安長老。心思活絡的安邦彥再把仇人交回給老頭人自己處置,則代表著兩廂已是一家和好如初。現如今奢崇明藏在雄所則溪自己屬地的大山裡、安長老託人帶過話來想圍堵追擊的明軍,而自己早已受了明國的招撫做了明國的官——這三方,無論得罪了哪個,小小的金沙寨都將毀於一旦,由不得老頭人不憂心忡忡。

對著漆黑的夜空發怔了大半宿也沒琢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思定洲決定天亮後親自到赤水衛附近去再看看。

這一看可不得了了!

思定洲叫窩拖寨的人劃了船沿赤水河逆流而上,自己坐在船頭遠遠地就見赤水城那裡暴土揚場地籠罩在一片煙塵之中。待劃得近便些,老頭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那雙一宿未曾合上的老眼:東牆上下竟聚了幾百上千的人,而他們——竟然在扒城磚!從河舟裡仰視過去,牆上黑黝黝的人影在湛藍湛藍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個個走馬燈裡的人物,可惜空中還有幾縷斷斷續續的煙柱騰起,破壞了畫面的美感。

昨夜的那場火看來可是不小啊。

“什麼人?停下!”

“拿細作!”

岸上有苗語喊起來。

思定洲一驚:自己雖然已有大明的官身,但若是被人發現離了老寨上百里遠出現在赤水衛……可怎麼解釋?急忙用竹笠遮了面孔吩咐船家快快駛回去。見小舟沒有靠岸,有幾騎馬沿岸馳來。這一段赤水河水流速很快,小舟輕盈地順流而下,岸上的追兵們追到與小舟平行的位置紛紛跳下馬,張弓搭箭瞄向小舟。

“混賬,換竹箭!真射死他們你去送信?”為首者低聲罵道。

小舟已去得遠了,幾支竹箭無力地墜落到河裡。

“什麼?那羅叛狗竟在拆城磚?”大叫的是奢寅,“你看清楚了,他們確是在拆磚,不是在加固麼?”

思定洲瞪了一眼這個愣頭青晚輩,沒有答話。

“渾話!”奢崇明喝道。

“阿叔,阿寅錯了。”奢寅直來直去,認錯倒也爽利,“不過阿爸、阿叔,你們說,羅叛狗為啥子要拆牆呢?”

思定洲道:“肯定是赤水待不住了要回永寧去,這個不消說的。但是,他為啥待不住了呢?”

奢寅扳著手指頭道:“普世所、摩尼所、白撒所的人都在這裡了,古藺老寨裡也沒多少人了啊……”

“肯定是了!”奢崇明大叫一聲,“咱們只想著自己這邊,偏偏忘了那邊!”

“哪邊?”思定洲和奢寅異口同聲地問道。

“明國那邊啊!”奢崇明道,“朱老狗領了五省督師,但本職是貴州巡撫,明國定是派了新川撫過來。羅叛狗是永寧宣撫使,但朱老狗不可能叫他兼領赤水衛!新官上任,自然要把赤水給自己人,那羅叛狗不甘心,於是想把城拆了,自己拍拍屁股回永寧。我看啊,那火,該也是羅叛狗自己燒的!”

“定是這樣。”奢寅急道,“阿爸,趕快出兵吧!若是牆磚都被羅叛狗扒光了,即便咱們奪回來,明狗們再來也擋不住啊!”

這個道理奢崇明豈能不知?自從被趕出永寧,奢崇明便把赤水城當作自己反攻復興的基地來經營,尤其是被羅乾象偷襲後,好長一段時間一直在加強城防。那一次羅乾象知道張鶴鳴不可能同意他長期據守,便已拆過一次城牆。赤水衛的城牆主體與其他地方無二,是夯土。但那時明軍近在咫尺,奢崇明可不敢託大建窯燒磚,所以重修時,外包面就是直接刨了城裡城外的石板路,用一塊塊厚重的青石壘起來,防禦效果自是比普通牆磚好得多。這次若是叫羅乾象再都給拆乾淨,不僅自己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那城也就跟紙糊的沒什麼兩樣,再也沒法守了!

可是,安兄弟跟自己約好了要給孫杰設伏前後夾擊,若是徑自去打赤水,會不會顧此失彼誤了大事?然而……就這麼放任羅叛狗連拆帶燒的把赤水禍害成白地,就算把孫杰滅了,失了基地,幾萬人也就成了喪家犬,甚至都等不到餓死在大山裡的那一天,只需來一場暴雨,山洪就能帶走大半族人的性命,更不用說漢狗們遲早能想到放火燒山這招。

“思寨主,安兄弟那邊有訊息麼?”奢崇明問道。幾日前車勺已傳過信來,孫杰的追擊會比預想的慢上兩三日。安邦彥在以著則溪埋伏,又要墜在後面圍堵,該不會帶太多糧,若是拖得太久顯然不是什麼好事情。

“還沒有。但我覺得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也許,現在安長老的人已到了金沙寨也說不定呢。”思定洲答道。老頭人不想在奢大王這裡待太久,只是赤水在拆牆這訊息太過驚人,必須親自過來一趟——被明國的人知道自己跟奢家的勾連可不是好玩的。不論腳踩幾隻船,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是最重要的。

“阿爸,別猶豫了!羅叛狗絕想不到咱們會突襲,等他拆完城牆,赤水便要不得了!孩兒領上一萬兵,最遲四五日便能趕回來。這一路過來,咱們設了不少障礙,孫杰走不快的!”

奢崇明琢磨了一下,奢寅說的確實有道理。從水西驛到這裡自己走了三天,為了儘可能消耗追擊者的體力,沿途山路被挖得坑坑窪窪,攜帶大批輜重的明軍行軍速度絕對不可能快過自己。於是道:“思寨主,你等下就回金沙吧,安兄弟那裡有信兒過來你就打發人來說一聲。阿寅,咱們一道去奪回赤水,傷病正好可以留下,順便把牆補補,其他人再全速趕回來,那時安兄弟也該縋上孫杰了,只要咱們動作快,應該來得及。”

攻擊赤水,如果要保證殲敵效果,最好的方式是從雄所則溪向西北行軍到藺州,然後折向西南,拿下摩尼所便徹底堵住了北逃永寧的路徑,再派上三五人潛過去砍斷城南赤水河上浮橋的繩索,守軍將無路可逃。但如此一來會多出兩日以上的路程,顯然奢崇明不敢行此險招。好在眼下的目的是搶回赤水而非找羅乾象報仇,因此奢崇明引軍徑直向西,渡過赤水河後便直接發動了對赤水東牆的攻擊。

羅乾象好像已成驚弓之鳥,永寧軍剛剛出現在牆上望子的視線裡還沒等向北展開,便領著為數不多的留守部隊一溜煙向北跑了,臨走竟又放了一把火——這廝顯是蓄謀已久,各處都堆了不少柴,火頭竟有幾十處之多!

一矢未發便揮軍入城的奢崇明看到赤水已被羅乾象禍害得滿目瘡痍,心裡那個恨啊:絕大部分房屋要麼被燒了頂、要麼被鑿穿了牆、還有一些,既被鑿穿了牆也被掀了屋頂,水井也被填了多半,至於糧食物資,更是想都不用想了,糧庫裡屎溺遍地——那班水腦賊直接把糧庫當了茅廁!不知怎的,奢崇明腦海裡竟浮現出兒時讀過的一句很應景但絕不恰當的漢詩:此恨綿綿無絕期!

實在沒時間抒發太多的恨意,奢崇明留下兩千部眾,自己和奢寅馬不停蹄地帶領其他人再次掉頭向東,向雄所則溪的大山趕去。

與此同時,金沙寨的思定洲也見到了安邦彥派出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