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磨磨蹭蹭的……”

張狗剩不再說話了,彎腰挑起了籮筐。

他剛剛其實是想說,祖母在王家籤的不是賣身契,而是僱傭契。

按照本朝律法,僱傭契約不屬於真正的奴僕,只要把契約解除了,是不會影響自家子孫科舉入仕的。他之所以想說這個,是因為他現在暗地裡已經跟著村塾夫子讀書了,夫子說他有天賦,可以去考功名。

而他若想參加科舉,得先讓祖母和王家解除契約。

但被張父打斷,他便沒再開口了,覺得這事也不急,打算過幾年再說。

於是二人來到了王家後門。

張父讓張狗剩遠遠地站著,叮囑了好幾次不準靠近,然後才請守門的家丁幫忙把他娘也就是張嬤嬤喊出來。

張嬤嬤一見到遠處的張狗剩,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胖乎乎,因為沒做過什麼粗重活而顯得年輕了十幾歲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先是狠狠地掐了自家傻兒子一把,然後才壓低了聲音道。

“怎麼把他給帶來了?!”

“你難道不知道他長得跟老爺年輕的時候很像?富貴只像了兩分,他卻有六分,萬一被人看到了,那我的乖孫富貴可如何是好?”

“我們富貴現在可是王家獨孫!”

第9章

聽到張嬤嬤的話後,張父臉色一白,剛才呵斥張狗剩的氣勢都不見了,囁嚅著道:“這,娘,真的像嗎?”

“我,我不記得了。”

他只見過年輕時候的王員外一兩回,後來再見的時候,對方就如發麵饅頭一樣胖乎乎的了,所以還真沒意識到張狗剩和王員外長得像。

但他不記得,張嬤嬤卻是記得的。

“趕緊讓他走!”她惡狠狠地對兒子道。

張父緊張回答:“是,是,我等下就帶他回去。這次是因為我昨天干活閃到腰了,所以才讓他挑著籮筐跟在後頭的。”

“對了,籮筐!”

張父眼前一亮,對張嬤嬤道:“娘,我帶了些富貴愛吃的鹹菜來,就在籮筐裡呢。也不知道現在富貴還愛不愛吃,我記得您說過他小時候愛吃咱們家的鹹菜。”

一說到乖孫,張嬤嬤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

“愛吃著呢,”她道:“每年我都要給他做上一些,對了,你帶的是翠娘做的吧?翠娘是富貴親孃,她做的鹹菜,是該要富貴嚐嚐。”

她想了想道:“這樣吧,你跟我進來。”

張嬤嬤小聲道:“你好幾年沒見過富貴了吧,待會兒我領你去見見他。富貴如今跟著夫子讀書,已經會背詩了呢,字也寫得好,老大一個!”

“至於狗剩,你就先讓他回去吧。”

能見到親兒子,張父自然沒有意見,他把張狗剩打發走,然後不顧自己還隱隱抽痛的老腰,挑起沉重的籮筐就進了王家後門。

但在張嬤嬤的帶領下如願見到親兒子王富貴的張父,卻並沒有像想象裡那樣得到親兒子的歡迎,反而被一陣鄙夷。

王富貴覺得張嬤嬤怕是老糊塗了,什麼阿貓阿狗都往自己跟前引,於是眼角也沒給一個,只看在張嬤嬤的份上,讓身邊的貌美丫鬟賞了一個荷包。

而丫鬟把張父當做是來打秋風的,不但毫無尊重,還讓他給王富貴磕頭謝恩。

但張父怎麼願意給親兒子磕頭呢,他錯愕、驚慌、為難……

可知曉事情真相的張嬤嬤竟然不阻止,她不但不阻止,還看著注意到張父表情後顯得不高興的王富貴,轉頭讓張父磕頭。

此外,她還對王富貴討好地道:“富貴少爺,我這兒子沒見過什麼世面,您別生氣。”然後她又嚴厲地對張父道:“還不快給富貴少爺磕頭?”

“富貴少爺可是王家獨孫,金貴著呢!”

於是張父茫然地磕了頭,茫然地出了王家。

至於張父想讓張嬤嬤牽線,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王家下人的事,當然也是沒成。張嬤嬤覺得王富貴總有一日是要認祖歸宗的,到時候自家會有享不盡的福,多一個下人姐夫算什麼事呢,還不如給大孫女挑個老實的人家。

等王富貴成了張富貴,再讓他扶持一把也就是了。

……

寫到這裡,傅文鈺停下了筆。

他覺得這個場景極具諷刺意味,讀者們讀到這裡的時候,肯定會情緒激動。

而不管他們是心疼到家門卻不能入,反而被趕走的張狗剩,還是憤怒老子反而要給兒子磕頭的張父,亦或者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張嬤嬤,傅文鈺的目的都達到了。

他從《祭天》這本書的創作過程中學到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平平無奇的文是沒有出路的!

就要狗血,就要衝突!

於是下一秒,他筆鋒一轉,寫從王家門口走到大街上的張狗剩,因為貪看路邊的新奇東西出了神,險些被一輛馬車撞到。

而這輛馬車裡,則坐著處理完生意,提前從外地歸來的王員外!

這對父子,也相遇了!

……

被馬車撞了的張狗剩傷勢並不嚴重,只是一點皮肉傷,養個三五天就能好的那種。

但胖乎乎的王員外是個大善人,而且他覺得眼前的這位小哥讓自己覺得親切,於是他不但走下馬車跟張狗剩道歉,還親自將人送去醫館,請大夫給張狗剩的傷口進行妥善包紮。另外他看著張狗剩衣服上的補丁,以及瘦巴巴的模樣,還心疼地給了他五兩銀子。

但張狗剩不要。

他認真地道:“王老爺,本就是我沒看清路,才會撞到了您的馬車。您能不怪罪,還送我來醫館包紮,已經是天大恩典了。”

“不能再拿你的銀子!”

“我家中雖然不富裕,但也是讀過書的人。夫子曾教導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收您的銀子便屬於‘不為’,所以我不能收。”

王員外眼睛一亮,大讚,“好,好孩子!”

他對張狗剩是越看越滿意,不但覺得他面善,還覺得對方的性情非常地合自己胃口,恨不得張狗剩是自家孩兒。

但很可惜並不是。

於是他遺憾地跟張狗剩告別,並且留下地址,讓對方如果有事可以來王家找自己幫忙,然後就感慨著回到了家中。

誰知到家之後,正好看見兒子王富貴沒去學堂,反而跟幾個貌美丫鬟在院子裡追逐打鬧,一副紈絝子弟模樣。

王員外心頭火起,抄起一根棍子就走了過去。

接下來傅文鈺參考了《紅樓夢》裡寶玉捱打的部分情節,生動描述了當一個家裡的寶貝蛋被打之後,全家上下的反應。

丫鬟婆子們雞飛狗跳。

王太太哭哭啼啼,恨不得以身相替。

王老太太則喊著:“打,你不若把我也給打死了吧。”然後又在王員外‘不敢’的回答裡罵他“整日不著家,一回來就喊打喊殺”,是不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云云。

後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接下來的那兩年,王員外時常外出做生意,對王富貴的管教越發鬆散。而王富貴在張嬤嬤的幫助下,成功在王老太太和王太太跟前扮演了一個乖孩子角色,但私底下行事卻肆無忌憚,經常逃課不說,還會責打下人。

十五歲那年,他外出遇到某個老者擋路,於是失手將人打死了。

王富貴打死了人,嚇得逃回了家裡。

為了表達出他的惡劣行徑,傅文鈺特別詳細地描寫了他回家之後的情節。

只見這位王家少爺先是嚇得不行,但在周圍人尤其是張嬤嬤的安慰下慢慢地又理直氣壯起來。等午睡一覺醒來,他甚至覺得不就是一個人嘛,他娘買個人是十兩銀子,那他只需要賠償十兩銀子當做他把人買下不就行了嗎?

他家的下人,他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但沒等他付出行動,苦主那邊就告到了衙門,請求縣令老爺做主。於是縣令震怒之下,命衙役們衝進王家,把王富貴抓起來了。

王家人這才知道,王富貴打死了人!

王老太太直接就嚇病了,王太太則眼前一黑,暈了過去,王員外倒是沒暈,他不敢置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打聽。才知道王富貴早上因為某個老者給他讓路不及時,於是就讓人把他按住,衝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恰好其中一腳踢中了老者的太陽穴,於是就這麼把人給打死了。

自詡無論是做生意還是做人,都光明磊落的王員外傻愣愣地在空蕩的街道上站著,目光沒有了焦距,風颳起的落葉在他周圍打旋……

……

傅文鈺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昨天應付完傅大石後,他就坐在桌前寫了,直到太陽下山影響視線,他才一邊思考著情節一邊吃飯,直到臨睡前還在想。

眼前的這幾段文字,傅文鈺覺得應該配個插圖。這樣讀者看的時候,才會對王員外的那種不敢置信、絕望、痛苦等情緒更有帶入感。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的他繼續寫。

但就在他再次把沾滿了墨汁的筆移到紙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篇《真假少爺》的話本里,女性的高光時刻太少了。

文中的幾個女性人物,要麼是張嬤嬤這個心腸惡毒、是非不分的,要麼是王老太太及王太太那樣溺愛子孫、三從四德的,要麼是張家大姐那樣嫉妒成性的,要麼是王家那些丫鬟婆子,助紂為虐的,正面角色少得可憐。

而男性角色則不一樣了,主角張狗剩就不說了,完全是善良、堅定、努力的化身。而王員外在設定裡也可圈可點,除了這兩人之外,話本里將要出場的平安縣縣令,那也是一個足智多謀的厲害人物。

這些都是正面角色。

相比之下,女性的正面描寫就太少了。

這並不是傅文鈺故意的,而是當主角為男性的情況下,他周圍的人自然就男多女少,作者的注意力也更多地放在男性角色的塑造上。

但他想起了周氏,想起了傅蓉……

想起了自己教她們做絨花時,她們的開心笑容,以及那天去城裡賣繡活的時候,她們身上展現出來的鮮亮色彩,傅文鈺便覺得應該做點什麼。

所以他想了想後,決定新增一個角色。

這個角色並不是女主角,女主角已經定好了,是張狗剩考中狀元后娶的座師女兒,在文中只有不到一百字的戲份。畢竟這篇話本的核心梗是‘真假少爺’,並不是談情說愛,所以女主角並不需要太多描寫。

新角色是被打死的那個老翁的女兒,姓劉名慧。

此外傅文鈺還新增了一段情節,寫的是打死人那天張狗剩也在現場,他因為要替村塾夫子送封信給好友,於是再一次入城來了。結果送信途中遇到了王富貴打人,他衝上去阻攔,卻被王家的下人擋住,反打了一頓。

當鼻青臉腫的張狗剩和熱心的百姓們將老翁的屍體送回的時候,劉慧大哭了一場,然後在他們的幫助下推著屍體去報官。

並且這個劉慧在後續的情節裡,當王員外帶著重禮上門道歉,並厚著臉皮求她諒解王富貴,讓王富貴能夠被輕判的時候,她直接就唾了王員外一臉。

她紅著眼罵道:“我呸!收起你的臭錢!”

“那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