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初的官職從司閨升為內史舍人,眾人雖有異議,但內史不外乎就是記錄皇帝言行,管理儀仗起居之類的事,所以不甚在意。這次,司徒策將傅清初的內史舍人改為中書舍人,參與中書省的事務,在朝中頓時掀起軒然大波。

一個女子,怎能參與到朝政中來?

御史臺的第一個便不同意。

“陛下,女子為官,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朝堂之事,假於一婦人之手,若是傳出去,恐天下人恥笑。我泱泱大國,竟找不出一個男子擔任此職?”

傅清初看著御史臺的那位老臣,臉上始終掛著淡然的笑意。

御史中丞吳長欽,與傅家稱得上是老冤家了。

當初傅清初祖父因修築都江堰獲封魯國公,吳長欽便以此功不足以封國公為由阻撓過。但當時因司徒禮巡邊有功,他已然是王,無爵可升,只得升其外祖父傅仲華。

吳家是陪著先帝創業的功臣,自然是看不上傅家這種靠裙帶關係上位的。

他無法接受女子為官,更接受不了傅家的女子為官。

傅清初並沒有因此而感到生氣或者沮喪,因為她知道,這只是她與這群人博弈的開始。

“吳中丞說的這些,確實是為朝廷顏面考慮。”傅清初語氣平靜地笑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請中丞賜教。”

吳長欽冷哼一聲:“不敢言教。”

“您貴為御史中丞,應風聞奏事,而去歲蘇氏貪腐一案,您卻隻字未提,在下想問一問這是何因?”傅清初笑道。

聞言,吳長欽心頭一震。這話,他無法回答。

他堂堂御史中丞,風聞奏事是他的本職,但內宮貪腐非一日之寒。這麼大的事,他卻隻字未提,究竟是包庇,還是能力不足?

怎麼答,都是錯的。

一語激起千層浪。傅清初的話讓朝堂上的列位臣工坐不住了,頓時議論紛紛。

吳長欽的臉憋得通紅,對傅清初怒目而視,“我吳氏隨高祖皇帝出生入死,本官是先帝欽點的進士,你是何來路,竟敢質問本官!”

傅清初也不生氣,笑了笑道:“吳中丞言重了,在下不敢質問中丞,只是好奇,我初入東宮,都能聽聞蘇氏貪腐牽扯前朝,順藤摸瓜,揪出害群之馬。中丞身居要職,竟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在下實在是好奇。”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傅清初此話一出,朝堂之上頓時炸開了鍋,吳長欽惱羞成怒道:“蘇氏一案,已成定局,先帝都沒有問責於我,難道你想推翻先帝的判決嗎?”

沒道理可講了,就無理取鬧,言官是這樣的。

傅清初冷笑一聲:“吳中丞,你至今還不明白嗎?先帝體恤吳氏建國有功,方才沒有問罪於你,不成想你竟心安理得地躺在先祖的功勞簿上,不思進取,還敢在陛下面前饒舌!難道你的能力,還不如我一個女子嗎?”

“你……你……”吳長欽氣得發抖,大罵道,“本官彈劾秦王時,你還不知在哪兒,你們傅家都是些靠皮相上位的賤人,竟敢在此狺狺狂吠!”

聞言,傅清初冷笑一聲,這人大概是瘋了,罵她就算了,竟然將司徒策也罵了進去。

吳長欽這一罵眾人方才想起來,傅清初是個女人,不靠出賣身體,怎麼會得司徒策青睞?

傅家在前朝如此,在本朝亦是如此。他們怎能允許這種小人上位呢?這種小人上位了,那他們這些正人君子,怎麼還會有立身之處呢?便紛紛罵道:

“這朝堂,豈容你一個貳臣之女放肆,還不退下?”

“陛下,傅氏乃罪臣之女,是陛下天恩浩蕩,方才赦免其罪。如今她竟在朝堂之上,羞辱朝廷大臣,實乃藐視尊上,目無王法!懇請陛下治其罪!”崔舉朗聲說著,下跪稽首。

“懇請陛下治其罪!”

吏部郎中崔舉起頭,絕大多數人立即跟風,下跪讓司徒策治傅清初的罪。

司徒策看著眾人,不禁冷笑,轉而看向站著的盧定嶽,笑著問道:“大將軍怎麼看?”

盧定嶽看了司徒策一眼,出列行禮道:“臣讀書不多,卻也知曉趙威後、秦宣後以及馮太后等人之事。她們雖是女子,但主政時重視民生體恤百姓,開疆拓土匡扶社稷,於國於家都是有大功者。傅舍人能在晉王之亂時,智鬥晉王,挺身而出,臣以為傅舍人能擔此任。”

“看來大將軍很看重傅舍人啊。”司徒策笑了笑,轉而看向崔舉,“崔郎中方才說傅舍人當眾羞辱吳中丞,朕愚鈍,不知這個羞辱從何談起?”

司徒策看著崔舉,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陛下息怒!”崔起忙下跪求情,“崔郎中只是一時口快,並無他意。”

見崔起求情,司徒策就算再生氣,也不好發作了,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緩了緩方才道:“尚書令平身。”

“謝陛下。”

司徒策轉而看向吳長欽,“有人替吳中丞鳴冤,朕倒是想問一問,傅舍人僅僅只是問你一句,為何惹得你如此生氣?把祖宗都搬出來了。吳氏隨太祖出生入死,傅舍人隨朕出生入死,滿意了嗎?”

“臣知罪,臣知罪。”吳長欽磕頭如搗蒜。

司徒策看了吳長欽一眼,轉而看向眾人,沉聲道:“傅舍人羞辱朝臣?她把吳中丞在蘇氏一案中毫無作為的事說出來,就是羞辱嗎?我堂堂景朝的棟樑們,竟如此脆弱嗎?”

“臣等知罪。”

見司徒策真生氣了,眾人慌忙認錯。

“蘇氏貪腐一案,是傅舍人清查的;晉王之亂,是傅舍人帶兵平叛的。傅清初內除蠹蟲,外剿叛臣,封侯都不足為過。如今不過是封個五品小官,就惹得你們妒忌如此,在座諸位還談何大丈夫?誰若是不服,即刻領兵,滅了北方突厥,朕立即給爾等封侯拜相。誰去?”

眾人稽首跪在地上,不敢應答。

登基前,司徒策因身子不好,大小事務,都交由程岸處理。程岸出身寒門,為人也謙虛謹慎,在官場沉浮十幾二十年,也沒得罪過誰。

這段時日來,皇帝不怎麼管他們,中書令又是個老好人,竟讓他們一時間忘了,他們的陛下,在太子時期,就敢對五品以下的官員先斬後奏,犯了法落在他手中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恐怖的記憶襲來,眾臣大氣也不敢出,殿內鴉雀無聲。

司徒策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吳長欽身邊,垂眸看著他,冷聲問道:“傅舍人靠皮相上位?你的意思是,朕昏聵無能,被女色所誘惑?”

“陛下,臣絕無此心!絕無此心啊!”吳長欽被嚇得觳觫不已,磕頭如搗蒜。

“傅清初。”司徒策冷漠地看著前方,沉聲喊道。

“臣在。”

“即刻擬旨,御史中丞吳長欽,誹謗皇帝,貶職九品縣丞,流放……”他想了想,“嶺南。”

“陛下……”

“若想替他求情,就一道去。”司徒策冷聲道。

聞言,崔舉不敢再說什麼,吳長欽已被嚇得渾身癱軟,麻木地叩頭謝恩。

司徒策轉身回到座位上,看著臺下諸臣,冷聲道:“蘇氏一案,牽扯眾多,但這天下不可沒有眾卿,朕也仰賴眾卿。朕本想一筆勾銷,但非要有人咬著傅清初的家世潑髒水,還將髒水潑到朕身上,是何道理?”

“臣等不敢。”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家世只是一塊敲門磚,若是以出身論,你我都是女媧娘娘用泥巴捏的,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你我既為君臣,就要上匡社稷,下撫黎民,無愧於為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先祖,無愧於供養你我的百姓。

“今後,朕不想再聽見誰祖上如何這種話了。朝堂不是以姓氏劃分敵我的戰場,也不是攫取利益的市場,望眾卿心繫祖輩榮耀的同時,也要心繫百姓,不要如蘇氏一般,做了蠶食國家的蠹蟲。”

司徒策這一番話,狠狠打了今日那些以家世來打壓傅清初的人的臉,還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為君為臣,不為天下百姓著想,既愧對先祖,也愧對百姓,也就成了蠹蟲。

“臣等謹遵教誨。”眾臣齊聲道。

“退朝。”

“退朝——”李平高聲喊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今日過後,便沒有人再敢對傅家說三道四了。”司徒策牽著傅清初的手笑道。

“面上不敢,背地裡估計罵得更狠了。”傅清初笑得不以為意。

“都不敢當著面罵,又有什麼用呢?罵人都得讓人知道,你在罵他。”

說起這個,傅清初忍不住笑了起來,走到他的身前看著他笑道:“在東宮時,宮人私底下提起你,都怕得要死。我心想,陛下如此溫柔和煦,有什麼可怕的?”

“是啊,有什麼可怕的?”司徒策伸手撩開她額間的碎髮,笑道。

傅清初搖搖頭,“是威嚴,是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的威嚴,因為陛下太正直,太乾淨,他們怕被陛下挑出錯處,所以怕你。

“今日在朝堂上,他們本來是要以祖宗家法來反對我做這個中書舍人的,可是陛下從個人能力,從黎民百姓的角度出發,堵了他們的嘴,再加上對吳長欽的處理又如此之重,祖宗家法,一瞬間就恍如虛設了。”

司徒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有所待便不能自由,這些人誰敢以死相諫?他們都很會審視奪度,還沒有到以死相諫的地步。”

“萬一日後他們以死相諫呢?”傅清初皺眉問道。

“那得看看是什麼事了。”

“日後中宮之位。”

說起這個,司徒策就更加不在意了,“他們現在都能接受與你同朝為官,還不能接受你做中宮之主?更何況,博弈嘛,誰一步就能把棋堵死?”

傅清初想了想,覺得也是,“新政崔尚書與張侍中看了嗎?”

“看了,意見很大。”司徒策淡淡道。

“陛下打算如何?”

司徒策嘆了口氣,看向天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若再不行,尚書省就不要了,只要六部。”

撤了尚書省,權分六部,阻力自然就小得多了。

傅清初想了想,這確實也是個收攏權力的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