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很長時間,夜安錦感覺時空處於停滯靜止的狀態。

重物撞擊玻璃發出的碎裂聲,鄭吉英破窗而出的身體劃出的弧線,肉身撞擊堅硬地面發出的暗響,生命戛然而止,然後像瓷器般分崩離析……

這些發生在瞬間的事,像慢鏡頭般,一遍遍在夜安錦震驚到麻木的意識裡重播。

像噩夢,更像幻覺,那麼不真實。

隔斷門橫在眼前,仍然牢不可破。

像隔絕生死的屏障,又像罪惡對正義的對抗。

更像鄭吉英陰險卑劣的人性臨死前最後的狡詐或是僅存的善念……

震驚過後是混亂。

之前和鄭吉英談話時,夜安錦的精神一直處於專注和相對緊張的狀態。

善惡較量如兩軍對壘。

她要不斷地回想和整合所有的蛛絲馬跡。

她問出的每個問題看似隨意,實際上都要抓住一閃而逝的破綻逐一攻克,絲絲入扣地擊潰鄭吉英的精神防線。

這對於準備充足的鄭吉英來說,並非易事。

她識破了鄭吉英的詭計,準確地預測了鄭吉英的犯罪始末,成功地獲取了她供述罪行的音訊。

但她低估了鄭吉英對那個幫兇隱秘、強烈、偏執、愚蠢和扭曲的愛。

更沒有想到鄭吉英會為了包庇那個兇手舉身赴死且毫不遲疑。

她連來得及勸阻和營救的機會都沒有!

夜安錦疲憊地靠在隔斷門上,就站在鄭吉英剛才站立的地方。

她是法醫,鄭吉英是罪犯。

鄭吉英自知罪不可贖,丟盔棄甲、落荒而逃,而後畏罪自殺、以死謝罪。

以命償命。

罪有應得。

可是,她還是教師,她還是學生。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學生跳樓身亡,噬骨焚心的痛惜和傷感油然而生。

兩種身份,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擾得夜安錦不得安生。

她失神地看向陳列架上橫七豎八的人體器官標本,那是鄭吉英“英勇無畏”地撈出來的。

鄭吉英本想矇混過關,造成她病重的假象,讓夜安錦幫她作證和脫罪。

沒想到,弄巧成拙露了餡兒……

夜安錦沒有勝利者的喜悅,更多的是無奈和沮喪。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個鐵盆裡攔腰折斷的石膏矽膠模型上。

到底不是真正的人體,斷裂處不見白骨,零散處不見血肉。

它沒有痛感。

可它五官猙獰的臉上,一雙暴突的眼睛卻生動傳神,死死盯著她,像嘲笑她的驚慌失措和婦人之仁,也像邪惡的靈魂藐視正義的審判。

鄭吉英死也不肯說出那個兇手是誰。

周欣瑩和李思思的案子終是死無對證,眾多疑點恐將無法查實。

夜安錦沮喪得無以復加……

*

樓下很快傳來喧譁。

而後,紛亂的腳步聲從門外的走廊由遠及近。

程原領著政教處主任、賀斌等七八個人湧進來。

唐琛、李婷婷也來了,身後還領著兩個拿著攝像機的記者。

“哎呀我的老天,這咋得啦?搞破壞不是這麼整的,連命都豁上了,我找誰賠去啊?這些標本花了老錢了……”

政教主任胡偉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禿頂矮胖叔,兩條小短腿風火輪似的趕到陳列架前,拎起一隻斷手就丟進了旁邊的瓶子裡,急得直飆東北話,“廢了廢了,這瞎幾吧搞啥啊搞?模特也給我摔斷了,它跟誰有仇啊?”

其餘人神色各異,不約而同看向夜安錦。

夜安錦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雙膝,額頭抵在膝蓋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無比的沮喪和身心俱疲的感覺如暗夜的潮水,嚴實地淹沒了她,讓她感到窒息。

她不想說話,不想見人,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想找付餘生抱一會兒……

賀斌大步走過來,拉了拉隔斷門。

門被反鎖著,這是不爭的事實。

它可以證明,鄭吉英跳樓是自殺。

“怎麼回事?”

賀斌蹲下來,關切地看著夜安錦問。

夜安錦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拿手機點開賀斌的微信,把鄭吉英的音訊檔案傳送給他。

賀斌接收後並沒有當眾播放,臉色卻已鬆動,“辛苦你了。你不需要自責。殺人抵命,她怕丟人、不想坐牢,畏罪自殺是她的選擇,何況她把你關在外面,你想救也救不了。”

夜安錦輕輕點點頭,感激了看了賀斌一眼。

他能這麼信任她難能可貴。

而且從賀斌的話中,夜安錦知道馮剛和喬新他們的偵查有了突破。

“呵,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咱們大名鼎鼎的安法醫嗎?動不動指手畫腳不讓我們關注跟蹤和報道案情,敢情是怕曝光你逼死學生的醜事啊?”

這時,李婷婷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呼小叫起來,扭著水蛇腰湊過來,一臉的幸災樂禍。

唐琛想制止,卻只是在原地踮了踮腳,動動嘴唇不置一詞。

其他人面色沉冷,幫著不斷髮牢騷的胡偉收拾爛攤子,看向夜安錦的目光狐疑而疏離。

沉默代表認同。

他們也認為夜安錦處理不當,鄭吉英才會偏激衝動。

他們不知道,鄭吉英是為了逃避罪責、包庇幫兇而“捨生取義”。

其實,鄭吉英死得一文不值。

而且,非常荒唐可笑。

她至死都不明白,她被那個幫兇利用了、欺騙了……

夜安錦淡淡看了李婷婷一眼,不想跟她一般見識。

李婷婷以為她戳到了夜安錦的痛處,不由洋洋得意,“原來你這麼無能,我還以為你多能幹呢。一定是你言語過激故意刺激鄭吉英,她本來就有抑鬱症,被你害得跳樓自殺,你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哈,這算什麼?過失殺人?過失殺人你也是殺人犯啊!”

“閉嘴!”

賀斌不滿地瞅著李婷婷,“事情沒有調查清楚前,你不要亂說話!”

“誰亂說話了?這不明擺著的事兒嗎?哎喲,這可是爆炸性的新聞。老師逼死學生,法醫謀殺證人,嘖嘖嘖……”

李婷婷唸唸有詞,每句話都像刀子似的刮過來。

夜安錦無動於衷。

她沒有心情和李婷婷胡攪蠻纏,她腦子有點兒亂。

她總覺得還有什麼重要的地方忽略了。

那個幫兇明顯利用和欺騙了鄭吉英,但鄭吉英卻對他感恩戴德,甚至一廂情願地為了保護他而愚蠢獻命。

能把一個法醫學院的女生洗腦到這種程度,這個兇手太可怕了。

同樣的手段,他也用到了李思思身上。

李思思是在縱慾後飄然欲仙的狀態下被毒殺的,至死都在微笑。

她是心花怒放地跑去那間客房,心甘情願與兇手顛鸞倒鳳,然後毫無戒備地喝下摻毒的牛奶……

這個窮兇極惡的罪犯擅長蠱惑人心,短短一個月內,害死了三個女生!

就連周欣瑩,都可能不是被強暴,而是被虛情假意矇騙獻身……

以愛情之名,行殺人之惡。

女人們到死都以為被愛著,對他感恩戴德!

多麼邪惡陰毒的兇手!

可是,警方如果找不到這個兇手作案的有力證據,他很可能會全身而退,繼續逍遙法外。

這個壞蛋先佔有了周欣瑩,然後袖手旁觀,看著鄭吉英和李思思殺了周欣瑩,再幫著拋屍,然後轉頭毒殺李思思。

他的作案動機絕不是單純地幫助鄭吉英脫罪,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