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沈唯清赴義大利參加展會,結束後沒有直接回上海,而是落地北京。

好友易喬來接機,開了輛嶄新的白色特斯拉,車體流線鋒利且極具科技感,易喬說特斯拉的外形會催化每一個網際網路人腦袋裡的先鋒精神,特別是他這種年輕創業者。

沈唯清對此番言論不發表意見,因為他對易喬足夠了解,不相信易喬腦袋裡有任何審美可言,之所以想換車,要麼是跟風,要麼是朋友圈裡哪位姑娘做了該品牌銷售,捧個場。

北京這座城市,春秋都很短,春風也不溫柔,猛地揚起一陣乾燥而粗糲的沙塵,沈唯清想開窗散散車裡的煙味,卻發現窗外空氣也不怎麼樣,又把車窗闔上了。

易喬眼尖,偏頭打量沈唯清時,一眼看見他脖子側邊貼了個創可貼,貼得不端正,還露出細細的一條紅印子。

於是語氣變得曖昧:“你是交女朋友了?還是在國外這幾天有豔遇了?”

沈唯清咳了咳,嗓子有點不舒服,這邊天氣太乾燥了。

“沒有,狗撓的。”

“呦,怎麼這麼說人姑娘?”

沈唯清皺起眉,他瞧不上易喬這髒嘴。

“是真的狗,”他擰過頭,“宋溫養的。”

沈唯清和易喬是多年好友,宋溫則是他去米蘭讀工業設計碩士時的同學,性格合得來,易喬去義大利旅行也見過,三個男人攢成一個小圈子。

這次去米蘭發現,宋溫養了一隻薩摩耶,當兒子養的,照顧得很好,雪白雪白的毛,不過就是過於熱情了,沈唯清昨天臨回國前,宋溫帶著兒子送機,沈唯清被當場撲倒,狗爪子把他脖子撓破了,特深特長一道,火辣辣地疼。

飛機上他找空姐要了創可貼,十幾個小時過去,這會兒都沒黏性了。

“去哪?直接去老太太那?我能去蹭個飯不?”

“嗯。”沈唯清把創可貼撕了,手掌覆上去,“在衚衕口停吧,我找家藥店。”

沈唯清外婆今年七十二,獨居在西城二環裡衚衕,不可能拆遷的老屋,舊,擁擠,一切生活設施都不便利,但周邊都是老街坊,人情味足。沈唯清幾次提議把老太太接到上海去養老,老太太都不肯,就是貪戀這捧煙火氣。

易喬把車停在路邊,和沈唯清一起走進去。

打眼看見衚衕口拐角一家xxx大藥房,推門,迎面就是一股消毒水的澀味。兩個店員,統一服裝,都穿著護士服形制的工作服。

一個在收銀臺,以扯著脖子的音量教耳背大爺註冊會員,一個俯首在玻璃櫃臺上寫著什麼,似乎根本沒在意進了客人。

“你好。”

店員終於抬頭,眼神只是在沈唯清臉上略過一遭,就又低了下去。

沈唯清走過去,眉頭又隆起:“你好?我要買......”

店員握著筆的那隻手揚起,晃了晃:“等會兒,我這忙......那個誰,你來接待顧客。”

沈唯清臉色不好看,順著她手的方向回頭,這才發現原來角落裡還杵著個人,剛蹲櫃檯邊擦玻璃罩呢,被擋住了,難怪他沒看見。

向滿起身,把抹布放一邊兒,拽了拽自己的工作服下襬,走了過來,聲音沒什麼笑意,但是乾脆清亮:

“顧客您好,買什麼藥?”

-

沈唯清展會這些天就在熬夜,又坐了長途飛機,生物鐘亂七八糟,胸腔一股煩悶躁意,這小破藥店,還有踢皮球的店員耗盡他最後一絲和善和耐心。他揚揚下巴:“創可貼。”

北京話他會講,帶了情緒後就更有股半死不活的勁兒。

向滿點點頭,沒看他的臉:“麻煩往這邊來。”

她比他矮一個頭,沈唯清看見她腦後的髮髻,圓圓的,盤得一絲不苟,走在他前面,半步遠,最終於收銀臺旁邊的櫃檯站定。

“您傷到哪裡了?”

沈唯清偏了偏頭,露出他脖子上的一道傷。

“這是怎麼傷的?”

“狗撓的。”

向滿的手下意識往櫃檯最下層伸,半刻又堪堪停住,轉了個道,拿了櫃檯展示架上的:“建議您貼這個吧,防水的,有殺菌成分,形狀可以裁剪,什麼部位都能貼,大包裝,放在家裡以備不時之需......”

詞還沒說完。

沈唯清接過那盒創可貼,準備掃碼付錢。

但收銀臺前的大爺顯然還沒搞明白什麼小程式註冊之類的流程,就這等待的空檔,向滿又開口了:

“您需不需要消毒棉球之類的?我看您這傷口挺深,要消消毒,不然要感染。”

沈唯清再次看向她,而她的目光落在他頸側,沒化妝,眉眼是清淡的,黑白眼球分明,似乎真的在認真打量那道傷,還伴以皺眉:“我建議您拿一個消毒棉球,再拿一個碘伏棉籤。”

她回頭,從牆櫃上挑揀兩樣下來:“這個也是大品牌,很好用的,這個棉籤,你只需要把它一端掰開,這個碘伏就......”

這碘伏棉籤也劃在這個月績效區裡,醫療器械類和保健品類,提點都高,向滿一邊想著自己這個月的績效和代費,一邊機械揹著詞兒——這都是廠家培訓時教過的,每個月都有不同的主推品,不同的推薦話術,向滿學習不好,那時她以為上班了就再也不用背書,是她天真了。不僅要背,還背得更多,且每一句話都與她的工資條掛鉤。

“......都是獨立包裝,乾淨衛生。棉球也是,這兩個品廠家搞活動,比平時買要便宜,反正都是家裡常備的東西......”

沈唯清其實根本沒在聽。

他在看那隻正拿著藥盒給他做示範的手,並在心裡發出疑問:人長得挺清秀好看,怎麼手這麼醜?

這真的是一個姑娘家的手?

乾瘦,手指指節凸起,指甲倒是乾乾淨淨,可指腹有明顯厚繭,甲床旁邊起了翹皮,手背薄薄面板蓋不住根根排布的青筋血管,一直接到纖瘦手腕,再延伸到淺綠色工作服的袖筒裡。

沈唯清覺得他外婆的手也不長這樣。

就在他遲疑的這幾秒,向滿深吸了一口氣,未待她再開口,沈唯清看她一眼,伸胳膊,從她手裡把那兩盒東西拿了過來。

省省力氣吧,沈唯清想。

他純粹是聽煩了,現在的銷售都這麼沒腦子嗎?不會看臉色?

他的家居體驗店下半年開張,到時候可不能找這樣的店員,成了也是一錘子買賣,太招人嫌。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人非但不會看臉色,還不懂見好就收,大爺終於結完賬走了,向滿繞到收銀臺,滑鼠操控著收銀系統,繼續問:“您要不要辦個會員?”

“不辦。”沈唯清冷冷甩了一句。

“我們藥店有會員積分系統,全市十二家店通用的,每月十二號會員日,消費滿三百元可以換二十個雞蛋,年底會員抽獎,最高獎是有蘋果手機和平板。”

“不用。”

“我建議您辦一個,您是住這附近吧?我們每個月還有積分兌好禮,禮品每月更新,有泡腳包、洗腳盆、消毒溼巾、防脫洗髮水......”

向滿充耳不聞沈唯清的拒絕,也假裝沒聽懂他言語裡的不耐煩,乾瘦的手搭在會員禮品架上,

“我給您看看這個月的獎品吧,有維C含片,還有......”

......還有安全套。

好品牌,超值大包裝。

沈唯清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罵人了:“我不用這個。”

然後他就發覺那店員的目光如有實質地投射過來,在他和易喬身上來回逡巡了一圈。

兩個姿態很好的年輕男人,氣質上佳,打扮考究,站在一處,很養眼。

向滿點點頭,一副瞭然的模樣。

她許是終於瞧出男人臉上的不耐快要爆發,終於斂了聲:“您怎麼支付?”

......

沈唯清出了藥店門就低低罵了句,傻b。

易喬倒是哈哈笑說:“這年頭,哪一行的銷售都不容易啊。”

同樣的對話還發生在藥店裡。

姜晨喝了一口涼水,口乾舌燥終於得以緩解,她為了教會那大爺使用會員小程式,嗓子都快喊啞了,腦袋靠在向滿的肩膀上嘆氣:“小滿姐,好難啊。”

除了銷售額,總公司還給她們下任務,這個月要拓新,每個人要拉120個新會員,向滿不是沒看出剛剛那人不高興了,可她沒辦法,年輕男顧客往往要面子,你說了,他們就不好意思拒絕,而且不願意過多糾纏,是最容易推銷的物件。

只是剛剛那人空有一副和善體面的好皮囊,不然這新會員也能拿下了。

下午兩點,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第一個換好衣服按打卡機的是孫霖,她一整個上午都在寫那個盤貨表,兩頁紙,拖了好幾天,一個顧客也不接待,她按下指紋,瞥了向滿和姜晨一眼,哼笑著:“那麼拼幹什麼?賺這三瓜倆棗,命都給出去得了?”

待她走出藥店門,姜晨趴在向滿耳邊小聲說:“這幾天別惹她,她好像要離職了,所以擺爛。”

向滿點點頭,表示理解。

-

沈唯清穿過衚衕,找到外婆家,卻發現門鎖著,打了電話過去才得知,今天十五,老太太去法源寺了,一會兒才能回來。

易喬不樂意了:“得,想蹭個炸醬麵也沒有,算了,我撤了。”

等易喬走了,沈唯清探手一夠,在門樑上摸,果然摸到把鑰匙,老太太把備用鑰匙擱在門樑上的習慣還沒變,他直接開門進屋,總共二十幾平的面積,屋裡陳設都沒變,牆上的老照片,還有桌上的鐵皮餅乾罐子,只是空氣裡難掩滯澀的氣味,老人獨居,難免的。

沈唯清再一次打定主意,這回不管老太太怎麼拒絕,一定得把人接到上海去,該看病看病,該養老養老,不能讓這老太太這麼倔了。

正想著,手機響了。

外婆的電話,她告訴沈唯清:“知道你小兔崽子肯定自己進屋了,我得買點菜再回去,一會兒家裡有客人,你幫我接待一下。”

沈唯清坐在沙發上,沙發座都舊到沒棉花了,又硬又硌:“您還有客人吶?誰?”

“一個按摩師,按摩手藝可好了,偶爾過來幫我按按腿。”

老太太糖尿病多年,腿腫得難受。

沈唯清手肘撐著膝蓋,又嚴肅起來:“專業的嗎?哪找的?這能瞎按嗎?要找也得找個靠譜的。我幫您聯絡一個。”

“不用不用,”外婆說,“我馬上到家,人家應該一會兒就到了,你給人家倒點水,冰箱裡有水果,你也洗洗。”

“......”

就這麼巧,沈唯清掛了電話,剛站起身,門就被叩響了。

他去開門,風衣衣襬掃到了門口的塑膠珠簾。

褪色的塑膠珠之外,是剛剛才見過的那張臉。

“你好。”向滿顯然也有些意外,但她五官清淡,內雙,眼形微圓,這樣的長相最能隱藏情緒,比如此刻,她看向沈唯清的眼神僅有一瞬愕然,馬上匿去了。

又恢復了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

她在藥店給他推銷創可貼的時候也如此,機械念詞,心像是飄在九霄雲外。

沈唯清個子高,頭頂到門框,微微頷首,看著向滿:“......你給老太太按摩?”

“對。”

“你會?”

“會。”

離了銷售櫃檯,她惜字如金。

從這個角度,沈唯清能看到她身後不遠處,衚衕口的那棵大柳樹。

北京真是一座特別的城市。

樹木都和建築一樣,浸染了四九城的方正,棵棵昂揚,就連柳樹都是有筋骨的,枝條有力,不比上海街巷邊梧桐那樣婆娑溫柔,連漫天飛舞的柳樹毛子都是無差別攻擊,公平地侵佔人的呼吸道。

沈唯清忍住咳嗽,眯了眯眼睛,與仰著頭的向滿對視。

真要命。

他才到這一天,就討厭上這座城市了。從樹,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