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惡狠狠甩開了李陌念按著他的手。

他赤紅著雙眼大吼道:“你明明能救夫子的!為什麼不救?”

看著狗蛋這副模樣,李陌念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確實是本著救活爹爹的心態進行時光回溯的,也確實能夠救下爹爹。

她回溯了無數次時光,也將事實與爹爹吐露無數次。

可,對方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夫子他,不願意……”

李陌念再次按住狗蛋挖掘墳墓的雙手,認真解釋道。

狗蛋愣住了。

因為李陌唸的回答與陸淵如出一轍。

夫子他真的不願意再活過來?

可他本就不該死的啊?

年幼的狗蛋完全不懂夫子的想法。

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懂。

他趴在夫子墳頭,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肆無忌憚的宣洩著內心的悲憤之情。

李陌念就站在他身側陪伴,陸淵則依舊自顧自的喝茶。

直至金色的陽光染上紅霞,狗蛋才停止哭泣。

他沉默著用手一點一點將扒開的墳土又堆了回去。

然後用手、用腳、用他不算很大的身體,將土壓實、拍扁。

做完這些,他便在夫子墳頭長跪不起。

夫子未曾教過他這些。

他看過他人下葬,下葬之人的親屬會放聲大哭、會有些奇怪的儀式、會在墓碑前長跪不起。

狗蛋以前很不喜歡這些,因為曾他親眼見過那些悲慟大哭的身影,轉身便又歡聲笑語的與他人交談,好似之前的悲痛都只是做做樣子。

可如今,似乎唯有這些能表達他心中的情緒。

每日給他施捨飯菜的人很多,可他只感激夫子一人。

只有夫子將他當人看,會請他上桌、教他學識、噓寒問暖。

其他人口中叫著他狗蛋,便真的將他當成了狗。

直至夜幕籠罩,狗蛋才艱難起身。

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肚子很餓,餓久了會死。

他還不想死。

他的狗窩裡還有一些別人施捨的飯菜。

可就在他準備離去時,卻見李陌念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走到他身前,笑著將白粥遞給了他。

“我跟爹爹學了廚藝,吶,你嚐嚐。”

狗蛋愣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李陌念遞過來的粥,仰起頭大口大口嚥了下去。

粥很熱,帶著些許稻米本身的甜味。

確實是夫子的味道,分毫不差。

狗蛋放下一粒米都不剩的碗,低頭小聲說了句謝謝,便快步向門外而去。

李陌唸對著狗蛋的背影道:“我馬上就要隨師父離去,可以麻煩你幫忙照顧我爹爹嗎?若是不喜歡來回跑,可以在這裡住下。”

狗蛋身形頓了頓,不知為何又跑得更快了。

目送狗蛋離開後,李陌念才走到師父身旁,輕聲道:“師父,我的家已經找到了,可以離去了。”

她很清楚的記得,師父下山時說的是‘赴約’。

和爹爹相處的時日讓她找回了正常人該有的情感,也正是因此,她才發覺師父的性子有多不正常。

師父好像對什麼都不在意,好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了能勾起他興趣的東西。

由此可見,這個約定對師父應該很重要。

陸淵看了她一眼,道:“不再多陪陪夫子?”

李陌念搖頭。

“我在回溯的時光中已經陪了爹爹很久很久了,雖然他每次都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但我已經很滿足了,真正需要陪爹爹的是狗蛋,爹爹死了,他便真的沒有家了。”

她若不離去,狗蛋是不會來的。

無數次時光回溯不止讓她瞭解了父親,更讓她瞭解了那個被父親視為自己兒子的狗蛋。

狗蛋很可憐,但又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自幼漂泊讓狗蛋對所有人都設下了厚重的心防。

陸淵頷首。

“你確實學到了很多。”

“那是!爹爹可是將畢生所學都交給我了。”李陌念有些得意的揚了揚小腦袋。

陸淵將剩下為數不多的眷思量分為了兩份,將其中一份倒入茶壺,架於火上烹煮。

慢悠悠道:“不急,還有一事未曾處理。”

“什麼事?”李陌念有些疑惑道。

“看來夫子對你還是有所保留。”

“啊?”

“他教會了你很多東西,可偏偏遺漏了仇恨。”

“為何要教我仇恨?”

“夫子的不幸始於一場六月飛雪,他的妻子被凍成了冰塊,碎成無數,他的女兒自此消失,再見時竟對他毫不相識,他因修士心中無道而放棄了漫漫仙途,更因大寒落下病根,壽元大減,一生潦倒。凡人一生之不幸竟只源於一場仙人隨手而為的大雪,天下之大,修士之多,可竟無一人為其平心中不忿,他不該恨嗎?”

李陌念沉默。

這些事情,爹爹確實從未在她面前提及。

陸淵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還記得你我初見夫子時,他在教授孩童們的那句話嗎?”

“人之初,性本善。”李陌念記得很清楚,這句話作為她與父親相遇的起點,她聽了無數遍。

“我問他,若是授課未曾打斷,他將要教給孩童們的,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你可還記得他是如何回答的?”

“您沒問過呀?”

“我不是說回溯時光中發生之事。”

“……我想起來了,爹爹他說人性本惡。”

“是見本心之惡,方可向善而行。”

“這不也是人性本惡嗎?”

“有人一生行惡,卻從不認為自己所做之事為惡事,有人一生行善,卻不知善惡何解,徒有行善之念,做的卻都是惡事。”

李陌念再次沉默,她想到了之前的自己,曾親手將狗蛋送給夫子充飢的兔子埋了。

想來這就是師父口中的‘徒有行善之念,做的卻都是惡事’。

陸淵繼續開口道:“性善性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是否能認清自己、認清他人,若能認清,性惡也善,若是不能,性善也惡,在夫子的教導下,你認清了自己,今日我便教你認清他人。”

“怎麼認清?”李陌念開口詢問道。

陸淵看了看窗外的星空。

“先從仇人開始。”

“仇人是誰?”

“巡天使。”

“我該如何找到他?”

“這便是我要教你的第二式術法,傳音術。”

“傳音術?”

“此術以天地為基,世間萬物都將傳遞你的聲音,他若聽見,必須相見,如若不見,便為天地所不容,身死道消。”

“這、這麼霸道的術法真的叫傳音術嗎?”

“我不喜歡為無用之法命名。”

“……聽起來可不像是無用的樣子。”

“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