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在人們心中多是豐收的象徵,孕育的果實得以收穫,使人無限聯想到美好。成片的水稻或小麥果實飽滿,在秋風的吹拂下是金色海洋裡的波浪,無限柔軟的波浪。可美好之下又使人不免覺得有些蕭瑟,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秋風有時是比凜冽的寒風還要使人感到徹骨寒冷的存在,冬天的確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一片了無生機的景象,極度的寒冷似乎使生物的一切活動都予以凍結,可終歸離生機勃勃的春天不遠,不像秋天,從豐收到蕭瑟的天壤之別在時間上卻往往只是一線之隔。

尤其是在這片本就苦寒的苦寒之地,秋天象徵豐收和生機的金黃色在這裡是枯黃的草原和斑駁的樹葉的冷酷的荒涼的顏色。

除此之外,還略帶此地特有的野蠻和殘忍。不,應該是充斥和瀰漫著的,空氣中的血腥味是野蠻和殘忍最好的載體和催化劑。兩者相互融合、疊加、催化,這其中不僅是簡單的累積,而是驚人的指數型增長,就像風火,風助火勢,火壯風勢,最後達到一個驚人的地步。

血腥味源自周圍散落著的屍體,死亡的時間並不長,使你還能想象的到他們生前的形象和動態,生命有時是很頑強的,可這些屍體又使人無限聯想到人類的脆弱。忽然一具屍體輕微的動了一下,他身上的傷痕不多卻足以致命,但生命此刻體現出了他的頑強和堅韌,人天生就有無限的求生的慾望,但很快他又放棄了,身上壓著的屍體對他而言實在過於沉重,而他又太虛弱,求生的極其強烈的痛苦使他急切需要放棄所帶來的無限舒適。

生存這時反而比死亡更為痛苦,漸漸地,他又喪失了求生的慾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不由得想就這樣舒適的迎接死亡的降臨。他停止了一切無意義的行動,他自信自己辦不到,既然早晚一死又何必苦苦掙扎?

但他不免得落下一陣淚,有人說男人的身體是熱的,因為他們的血是熱的,因此連帶著他們的淚也是滾燙的熱淚。

他的淚是冷的,是女人的充斥著悽苦的冷淚--而他也的確算不上個男人,他前世心裡有萬般豪情壯志,卻一次次屈服於現實,他太過軟弱,只有他心裡的妄想是硬的,可也終究只是妄想而已。

到了這一世,他幸運的是繼承了這個世界不該有的偉大的記憶和知識的同時也不幸的繼承了他的軟弱。一萬個少年成名鮮衣怒馬的機會也被他一萬個軟弱所喪失掉。

他又升起了無比的恨意,恨自己的軟弱和無能,恨自己的平庸。但最激起他憤怒的,還是對自己師傅的無比慚愧和為其復仇的憤恨。無數人因憤怒而毀滅,而今天有人卻因憤怒而重生。憤怒激起了他無比的求生欲,他不顧腹部傳來的一陣陣劇痛,這一陣陣劇痛竟然也就因此消失了,他用盡每一分力氣,從每一處身體極力榨取力量,終於他一點一點慢慢慢慢的又站起來了,儘管這又使他感到無比的痛苦,但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一定要站著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旦趴下就註定難逃死亡的誘惑。他竟真的一步一步走出了這片草原,連高坡和橋樑都跨了過去,他見到了自家計程車卒,他們的聲音是模糊不清,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感知,他做到了,他現在儘可以放縱自己休息一下了,可他此時竟不願這樣做,他在怨恨自己,他是要洗淨深植於自己腦海和血液裡的軟弱。

他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甚至有時連呼吸都暫停了,他望著他們是怎麼稟報自己的家人的,他的父親令人將自己揹著一步一步穿過幾個房子,又繞了多少個彎。他固執的認為,若是連這些也記不住,那便連洗去懦弱的資格也沒有。

“三、四,三、四,三、四,三、四......”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最大限度的使自己的思緒不被其他事情所幹擾。

“將軍,張大夫來了。”

這個聲音很熟悉,他極力避免自己去思索這是誰在說話。

“閒雜人等先出去,來個人去打兩盆水,一盆冷的一盆熱的,熱的一定要熱!”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知道這是他家張醫師的聲音。

“熱的一定要熱!熱的一定要熱!”

他的確成功的做到了,即使經歷了兩天的昏迷,也依舊沒有忘記。

“少爺、少爺”

看的出來,她為盡心盡力的照顧他受盡了勞累,她原本總是青春可人的面龐如今卻處處顯露出疲憊。

他終於醒了,雖是對外界只有朦朧的簡單回應。

她小心的拖住他的後背,仔細的清理壓住的頭髮,慢慢的扶起他的頭讓他墊高枕頭,他已兩天沒喝過水了。

“少爺慢慢喝,張大夫招呼過了,說不可喝太多,我待會就去熬粥。張大夫在為夫人把脈,等喝完粥之後我就去叫張大夫過來”

他的身體急切的需要水的滋潤,但他清楚必須得慢慢來,他儘量以理智抑制自己本能的原始衝動,他喝完了,從喉嚨裡湧出無比的甘甜。

他努力回想自己過了幾個門檻,轉了幾個彎,他實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熱的一定要熱”。

現在他的思緒已經回來了,他仔細的觀察著這個世界,努力去熟悉這裡的每一處地方。他幾乎落下淚來————但不是因為自己死而復生的激動和喜悅,而是對巧雲悉心照料她的萬分感動與歉意。

巧雲是他家的丫鬟,本是負責幹些雜事的,她的父親嗜賭如命,母親是個妓女,因此飽受欺凌,倒不是因為她悽慘的家世,也有些僕人比她還要悽慘些——因為她那濫賭的父親,常常找她要錢,她給不出來可又不得不給。

濫賭的人不賭不行,他們忍受不了這個折磨,好像身上有一千個螞蟻在爬,這叫人怎麼忍受?下意識的只有去抓。濫賭的人就是這樣,下意識的只有去賭,直到自己輸的一塌糊塗欠上一屁股債被人趕出去,有時還要捱上一頓打才有一絲愧疚和悔改,才算殺下了這個癮——卻也只是暫時,這癮很快便又要起來。

這樣的花銷讓她如何負擔的起?不過倒也有好處,假使你萬貫家財的去賭,往往賭輸了回來倒還要欠上一大筆債。像巧雲這樣的家境,反倒沒了欠債的擔憂,至少沒有欠上使她償還不了的債的擔憂。

忽然他的胸中燃起一團火來,是夾雜著不甘和憤怒的怒火。他轉生到這個亂世,至今已有十餘年了。為避人耳目,他只好隱藏自己的身份不引人注目,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時刻都不能放鬆,可他一一做到了。

因為這事對他並不難,他沒有再世為人成就一番霸業的理想,他自認自己沒這個能力,他本來就是一個平庸的軟弱的人。一開始他是有意讓著他的那些兄長,到後面就不需要了,因為他的兄長們很快都成長了起來。他也想過奮起急追,可他做不到,只好又放棄了。他的那些兄長騎射的時候,大家都報以期望,他的兄長也無愧於期望。而他騎射的時候,起初是失望,漸漸演變成了漠視。他自然也無愧眾人的漠視。

他的母親前幾年去世了,巧雲原本是她母親的丫鬟,也就因此跟過來了。原本有三個丫鬟,可他不被重視,做了他的僕人,便少了賞錢,還要被其他的僕人所欺凌,大家都因此怨恨他,後來竟都轉投了別人,他倒也不生氣。只有巧雲一直陪著他。巧雲想,他是夫人的唯一的孩子,因此她必須照顧好他。

巧雲順著碗邊舀起一小勺粥,把熱粥吹冷些餵給他吃下。他一口一口喝完了粥。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少爺,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她把碗收好,“這次真的快嚇死我了,大夫和別人都說少爺傷的很嚴重,可能...”說到這她停了口,這是不吉利的話,說出來會壞了人的氣運,因此她還和別人吵過架。

他想了很久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能表達自己的言語出來。

他望著巧雲,恍惚間竟覺得有些像他故去的母親。他有次從馬上摔下來,她母親也是這樣喂他吃飯的,那次吃的是蛋羹。想到這裡有些激起他的食慾來了。他儘量不去想這些。

他忍不住握住了巧雲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個極溫暖極柔和的東西一樣,巧雲不由得臉上一紅,連帶著手好像也更滾燙了一樣,連忙把手抽了出來。

“少爺我去稟報將軍,請大夫過來看看”她的聲音有些嚅囁,站起來想逃離這裡。

“好”

她很嬌小,望著他的背影他不由得這樣想。他想要保護她。

他叫王溯,他母親為他取的,原本是個丫鬟,因面容姣好做了他父親的女人。那些和她一起的下人起初是羨慕,後來又變成了嫉妒,她們便議論起來,私下都裡說他母親是個妓女。在其他夫人那裡,她們說她是裱子、賤貨。她的母親沒有孃家,只能靠自己,用自己的身體來取悅他父親。他是個不被容忍的異類,他常常這樣想。

他又想起他的師傅是怎麼為了保護他而死的,他們去塞外打探情報,路途並不遠,他們一路潛行,繞過敵人的崗哨和巡邏。把探知的佈局繪製在地圖上,他們準備短暫休整後就返回。

這個任務很危險,風餐露宿深入敵後,需要時刻面對韃子和自然的威脅。有好幾次他們差點被韃子發現了,好在他師傅沉的住氣,楞是一動也不動,任由那韃子尿在他頭上,後來終於找到了條小河,把血都抓出來了。他給他的師傅舀水,淡紅色的血一滴一滴的融入到河裡不見了,他感到很愧疚。

他師傅說,完成了這差事,便有了由頭,一個讓你當伍長的由頭。

他並不想當伍長,他說自己幹不好。他是知道自己不配,像他這樣的人,不配做一個伍長。可他師傅說他配,他從軍三十餘年,這個他自然看的出來。他師傅一定要給他這個由頭。

他師傅沒有名字,只是一名老兵,從軍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老到連知道自己的名字都沒了——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死了——大家只知道他姓王,叫他老王。他身材很瘦小,喜歡笑,可有時候又很嚴肅。老王正一口一口大口咀嚼著乾糧,用他從路上摘來的野菜下嚥。

他也學著他師傅大口咀嚼,這自然和他平時所吃的不能比,但他還是學著他師傅的樣子,儘管要嚼很長時間才能夠下嚥,但他仍然固執的這樣堅持——他想成為他師傅那樣的人,他也想當一名老兵,他也想保護別人,就像他師傅是怎樣的保護他一樣。

十六歲那年,他分配到由他師傅所帶的伍裡。這是他們家的規矩,他們家是軍旅世家,發跡於他不知道前面有幾個曾的曾祖父那一支,大家都叫他先祖,他的先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從一把鋤頭開始,替高祖打下了半個江山,按理來說應該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可他先祖並不甘心,他用在馬背上趕路的時間來讀書,有人叫他馬背狀元。

讀書使人明智,因此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候他是為數不多仍受重用的將領之一......到現在已經有很多代了,數數手指頭也才兩百五十年不到,可時間的力量太過強大,在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太多太多。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家也是起起伏伏,到他爺爺那一代,就只是一個小小的偏將了,一個偏將中的偏將,好像先祖的血脈全繼承到了他父親身上一樣。他父親像是一個農民,是用自己的雙手,加上無數的血和汗才創下的這一份基業,中興了他們一族,其他的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父親左臉的那一道疤,那是他父親當偏將時部隊內亂的時候留下的,當時他們被敵軍圍困起來,那時也是秋季,缺衣少食加上連日的敗仗使部隊人心惶惶。

手下的一個屯長糾集了一幫人準備譁變投降,他是個很有能力和野心的人,他要憑著這個隊伍來為自己謀一份好前程。那個人半夜帶人衝進他父親的營帳準備殺了他,他躡手躡腳的走進他父親的床邊,他仔細觀察,看好了他父親的身體,雙手握緊刀把,他知道此事不容有失,他使勁渾身的氣力砍將下來。萬沒有想到他父親竟是臥甲而眠,甚至連頭盔都沒有卸下。

他吃了一驚,冒了一身的冷汗,金屬之間的碰撞聲像夏夜裡的一身驚雷在那個人腦海裡炸裂,他急忙穩住自己的心神,右手連忙奪過他父親床邊的大刀。這時候那個人才總算是鬆下一口氣了,他想不礙事,刀已被他奪去了,甲冑又有何妨?他一招落空一招再下,這次直奔他父親的面門,“唰”他揮刀的速度極快,有很多敵人就是死於他的刀下的,還沒有人能躲過他的這一刀,在他刀下,反應快的,急切間用手來擋,抬到半空刀就下到身上了;反應慢的往往下意識眨眼,眼睛還沒睜開就已經死了。

他總結了經驗,因此故意往別人眼睛上砍,人本能的就會去眨眼,從此之後就再沒見過能反應過來用手格擋的了。哪怕是他也不例外,眼睛還沒睜開就已死了。

那個人不由得這樣想,他好像連他父親死前發出的難以置信的哀怨聲都聽到了。————結果他並沒有聽到他父親的,反而是那個人自己的,他父親當機立斷,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只有主動用頭斜著去迎這把刀,他父親眼睛都沒眨一下。死死的盯住這把刀,待到那人卸力後飛也似將刀奪下反手一刀砍在那個人的脖子上,他的力量實在他大,把那脖子都快斬斷了,只有些皮肉在上面連著,身體像爆裂的熱水壺一樣往外泵出血來。那個人的血濺了他父親一臉,把床褥都滲的透了,那個人身上還在冒著熱氣,血卻已經流乾了,他父親的刀實在太快,那個人連哀怨聲都沒來得及發出。那個人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人的血是鹹的”他父親說。這個故事是他父親講給他五歲的六弟聽的,他當時也在,他六弟聽了後並沒有害怕,他六弟或許並不懂這些,只是說他喜歡喝甜的。他父親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父親什麼也不怕,只怕他的孩子們淨是些孬種。聽了他六弟的話,他有些反胃。

他的父親來看望他了,看到那段刀疤,又想起這個事來。但他已經不反胃了,他知道,只有嗜血的人才配得到尊重。

巧雲把桌邊的椅子搬到床頭,他父親擺手示意不必了。

“韃子的馬肥不肥,此去可有什麼發現?”他父親的聲音很雄渾,但卻是冷的。

“回將軍的話,今年天雖是冷的快,可韃子早備好草料,馬雖不肥可糧草充足“

“嗯”他父親略微思索了一下“叫父親就行了,在家不必這麼拘謹”

“是,父親大人”他連忙應下

“聽說老王跟著父親已有30餘年了,他是個老兵”

“嗯,不錯,我17歲時他便跟著我。”他父親沉默了一下“他是個能幹活的人”

“他是為救我而死的。孩兒認為,應該好好安排他的後事,他還有妻女,應當多加撫卹”他思索了一下,又說:“這樣可以振奮軍心”

“他妻女的撫卹業已發放,既然他救了也你當屬有功,多加撫卹也並無不可,這件事由你去辦,找軍需按例支取”

“是”

他看出他父親覺得有些詫異,他是個軟弱的人,向來是不敢跟他提什麼要求的,也不會去想這些問題。

他有時覺得他的這個兒子是個只知道吃飯睡覺的酒囊飯袋——不,他甚至連酒也不喝,酒是男人的精神食糧,而他既不是男人也沒有精神。然而這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生死乃人之大事,有多少英雄生來就是英雄?

英雄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在生死之間被逼出來的,他這一脈的先祖不也是這樣嗎?若是王侯將相,誰又肯拿自己的命來做賭注。有時候生與死最能淬鍊出一個人,淬鍊好了可以成人,淬鍊不好便徹底沒了精神,做了十足的豬狗,好在他的這個孩子本就沒有精神因此也無所謂失敗。————看來倒是有些成功的可能。他父親這樣想。

他父親讓他叫他的丫鬟去叫醫師過來,巧雲應了聲便出去了。

“老王既然死了便由等你傷養好後便你接任伍長,你要好好做事,切莫讓人議論”

“父親的教誨兒子記住了,兒子一定好好做事”

“凡事多做多想,多跟你那幾位哥哥學學”

說完這句話,他父親便轉身走了。

他連忙跟他父親問好送走他父親。

他儘量使自己不帶阿諛奉承之感。

稍一會他家的大夫來了,給他開了幾副藥讓巧雲去取。

他問大夫自己的傷有無大礙,何時能夠養好。大夫說他傷的並不重,只是氣血不足,但至少需要三個月時間。

他有急切的心情,不只是想走想跑,更是想要復仇、急於改變,他想成為像他師傅那樣的人,一個男人,有一個丈夫和伍長的責任,保護自己的妻女和兵卒,他師傅死於韃子之手,他怎能不報仇雪恨。

他的師傅也死於他自己的手上,他師傅想讓他當伍長,師傅說他能當好一個兵,他師傅說他的其他長兄甚至族弟都升任伍長甚至屯長了,他也並不差,說他生來是個將軍,一個兵永遠也成不了將軍。他師傅是因他而死的,人死不能復生他也無法挽回,他只有不能辜負他師傅的期望,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