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傷終於是好了,他恢復了活力,他又回到了軍營,這個充滿泥汙,汗水和腥臭的地方,他總在裡面聞出尿騷味來。又回到這個他原來害怕、討厭的地方。短短几個月時間,他竟生出一股子親切感來。他去報道,去領馬匹,都是以前熟悉的味道,還有一點點的陌生,但他相信他很快就能適應過來。

他回到自己的營區,按手令抽調自己的人員。

趙四、王伍、丁武、張寧

算上他一共五人。

他將人帶回來,安排他們的處所和武器。

他自己告訴自己該怎麼做,他要照顧好他們,更要管理好他們。他必須得平衡好。

他的隊伍裡面都是新兵,他很幸運,新兵比老兵好。新兵無非就是多花些精力教他們。他不怕教,只怕老兵跟他玩滾刀肉二皮臉那一套。

今天他們伍要出人站崗,他讓趙四跟他一起,按順序輪著來,一人一次。

“在我們伍很公平,大家按順序站,我這個伍長也一樣,但有一點,不要說什麼我站夜崗他站白崗,大家都是一個伍的,我不想聽到這些小姑娘家斤斤計較的聲音,我也相信,在我們伍沒有小姑娘”

他想起了他剛來的時候,他師傅也是這樣說的。

他受傷時正是秋中時節,現在過去了三個多月,正是最冷的時候。他特意帶了身大衣,這是用來站崗用的,上崗前叫趙四帶上。趙四是個貧苦的人或者說士卒都是些貧苦的人。他教他如何交接,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

他們穿上大衣,儘量將自己的所有身體包裹進去,在凌冽的寒風裡,他們的棉衣才是盔甲,盔甲倒成為了累贅。

因此有很多人晚上是不穿盔甲的,這自然比較省事,可因此也有很多人喪失了生命,這樣的機率並不高,可也絕對不小。除非你打算拿自己的腦袋冒險,不然千萬不能這樣做。想到這裡他把這些交代給趙四。

趙四都一一應下,他喜歡趙四,因此他讓趙四和他一起。這是他當伍長的第一天,第一次帶人執勤,因此決不能出事!他覺得趙四好掌握。

趙四不像個兵,倒像個小姑娘,看著趙四純真稚嫩的臉,他這樣想,像村姑。

他注意到趙四的手很粗大,虎口處全是硬繭,他很年輕,只有二十來歲,他的背有些坨。他需要了解他們每個人。

“你在家是幹什麼的?”

趙四答他是為人家種田的,他們家是一個大家庭,裡裡外外十幾口人,近些年收成不好,又要加稅,那些大戶們便不想出那麼多糧給他們,因此他便只有投軍來了,投軍比種田危險,但有錢,還有飯吃。王五也是他們莊的,他們兩認識,但不在一個隊伍——現在又在一起了。

趙四知道自己有些多嘴,可他需要跟別人聊這些,在這裡能吃飽能穿暖,這裡比莊裡好太多了,他不必擔心地裡的糧食,不必擔心氣候和天氣,天晴的時候要盼著下雨,下雨的時候得提防著洪澇。

多少次秋收的時候需要搶著晴天收割,到了播種的時候,他們日日期盼著下雨。不下雨的時候,他們得挑著一擔又一擔的水到地裡去滋養那些珍貴的種子。他又急又怕,上午下來,肩膀都磨破了,衣服肩膀上補丁加補丁,也有它們的功勞在裡面。來到了軍營,他便不用擔心生記了,不必擔心晴天還是下雨。

唯一的一點是,這裡缺說話的人,缺他家裡面,幹完活後,扯著家長裡短的話,消解勞累的閒篇。他已太久沒和人聊天了,他渴望跟人聊天。他知道這裡的規矩,他只是個新兵,沒人會找他聊天,他也不敢跟別人聊天。他覺得王溯和別人不一樣。想到這一點,他有些安心了。

“小人現在的月奉有50文,等這個月的發了便寄去給家人”趙四這樣說著,傻氣的笑了起來。他感到現在的生活很美好,不想種田那樣為了生機而奔波,有時候沒有足夠的柴火他們就只有去跟別人借,借不到就只有餓,他有過幾次連著餓了幾天肚子都找不到柴火的時候,他們家只好花錢去買,燒火的時候,他覺得這是在燒他的糧食——錢也是糧食換來的啊!是他用數不清的汗水換回來的。

趙四沉默了一會,終究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大人現在月奉多少”他嚅囁道。

他沒說話,趙四以為是自己聲音太小了。“大人...”

“嗯?!”他冷眼看著趙四,像是從鼻孔蹦出來。

趙四吃了一驚,他知道他失言了,他只是一個兵卒一個天生的農民,農民就活該受人欺凌,而人家是伍長生來就是將軍的兒子,生來就活該欺凌他。

他跪了下來,他知道規矩,掀開大衣,脫去身上的甲冑,趙四順從的伏在他的腳下,伏在他最舒適最適合發力的地方。這時他看起來有些瘦小,背上的脊骨像一條條嶙峋的山脈。他一定犯過很多這裡的錯,因此也捱了很多打,他背上的鞭痕還沒好。

他此時有些不忍了,但趙四確實犯了錯,而他也確實該懲罰趙四。他知道這裡的規則:你不震懾他人就會被他人震懾。他知道他必須這樣做,他握緊馬鞭,從腰間抽出來——要讓他深切的記住。

他這樣想:我不就是這樣想的嗎?他最不易反抗,因而最容易施以最慘烈的刑罰,殺雞以儆猴,等輪到最後,即使是最硬的那把骨頭,也是惶惶不可終日了。只有把每個人都震懾一遍,才算是坐穩了這個位置。

他有些煩悶,他用盡全身的氣力,像是連自己的整個身體也灌注進去了。

趙四有些害怕,他有些戰慄,他望著地面,他知道今晚的一頓折磨在所難免,他要想一些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這樣能使時間過的快一些。他聽到衣服摩擦的窸窣聲,他知道這是在拿鞭子。

他回想起去找柴火的那一次,那是一年的隆冬,他又累又餓,他家原本已經決定去找人買些的,但他不讓,他不願用珍貴的能吃的糧食去換些不能吃的東西,他讓自己家人在家等著,把錢去換些糧食,而他去找柴火,他會把柴火帶回來的,一定。他找了幾個莊都找不到。他只能去偷,為了省些糧食給自己吃到肚子裡,為了他們家。

他找了個地方窩到半夜,偷偷溜進了大戶家的山裡面,進去不遠,他看到滿地的柴火,他扯下布條鋪在地上,他簡直挑花了眼。他趁著夜色一路狂奔回去,不知道越過了多少個溝坎,他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到家了,還沒有聽到雞叫的聲音。他們家在莊裡面是有聲譽的一家,他們幾代人都在為別人種地,他們懂種地能幹活,有那麼一把子氣力,他們不會偷奸耍滑,偷偷帶些地裡的糧食回來,在農民裡面,他們是自豪的一家,那些大戶們說起他們家來也絕對讚不絕口。

他決定先在屋外待一會,今天的事決不能被人發現,他們家是要臉面的人......他腦海裡這麼想著,耳邊傳來鞭子抽下的聲音,他知道這一鞭的力度絕對不同凡響,他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他極力的把自己的思緒回正——他辦不到,這一鞭實在非同凡響,他身體本能的想躲,可是他不能躲,也躲不開,現在他背上的神經極度敏感,他想,他要受很大的罪了。

“啪啪啪”這一鞭足有三鞭的力,這三鞭的力打出來的聲響迴盪在山谷裡發出了三鞭的聲音。趙四的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正心臟強烈的收縮,好像要跳出自己的身體一樣。

然而他並沒有感知到自己的苦痛——那一鞭沒抽在他身上,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乾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本應該在他背上的一道疤痕,他柔軟的血做的背上。

這一鞭抽走了他所有的煩悶和氣力,他有些不忍,但不忍不足以說服他。

他要讓他記住這一鞭的威力,鞭子可以震懾人,牛奶可以收服人。他不止要震懾人,更要威服人。他這樣告訴自己。

趙四有些呆了,這實在超出他的想象。他讓他起來,他呆滯的起身,像被人攝去了魂魄。他不知所措,連謝恩也忘了說,他的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凝固了,堵塞住了他的思路。

“謝大人菩薩心腸”他良久過後才反應過來,連忙跪在地上叩頭,這是他聽他爹說的,有一次他爹惹了禍。

“以後不要叫我大人,叫我伍長,你回去後告訴他們,他們叫我伍長我就用鞭子抽他們,你沒告訴他們我就用鞭子抽你”他又說:“希望這一鞭能給你長個教訓,不要等鞭子抽到你身上了你才知道什麼叫疼”

趙四應下,他拿起大衣給他披上,他把自己的身體縮排裡面,他感到有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