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雨淅瀝,蒼苔露冷。

鹹安宮前雜草叢生,遍地蕭瑟冷清。偶有宮人路過,亦是步履匆匆,嫌棄之情溢於言表。深怕晚了一步,惹了當今聖上不快。

“要死,你去那裡作甚?快走快走,倘或被人瞧見了,連我也有不是。”

“那不是太子的鹹安宮嗎?怎麼如今這般……”

“還不住嘴?如今哪還有什麼太子。”

自前年太子沈燼被廢后,宮裡已無人再敢提這二字。皇后去得早,當今聖上又生性多疑,雖有七子,然廢的廢,貶的貶,如今還留在宮裡的,也只剩三皇子和五皇子二人。

五皇子年幼,太子之位又空懸,如今朝上炙手可熱的,也只剩三皇子一人。

宮人壓低聲,細細將宮中之事說與同伴聽。末了,又悄聲道。

“三殿下先前和裡頭這位最是不對付,我們還是快些走罷,省得遭人口舌,落了是非。”

“我瞧著這宮門前也沒人守著,姐姐未免也太小心了。”

“你懂什麼,這也是聖上的意思。”

當今聖上沉迷煉丹,對真人道士的話深信不疑,去歲又不知為何突然厭了沈燼,遂尋了個由頭,將人廢黜,遠遠打發在鹹安宮了事,任其自生自滅。

先前還有宮人送膳,後來見上面的人不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越性連殘羹剩飯也不送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遙遙的,只聞一聲狐疑傳來:“我怎麼聽聞,這宮裡頭還有一位婢女,模樣生得煞是好看。”

“這話你又是從何處聽來的?不過這話倒是真的,那婢女是先前太子殿下身邊伺候的,喚、喚明什麼來著,可惜那樣的相貌身段,若是跟對人,如今少說也能掙一個貴人噹噹,怎會淪落到這種田地。”

青石甬路,空中雨絲飄搖,徐徐在空中打著轉。

“嘎吱——”一聲響,厚重的宮門被人從裡推開。宮門久未修繕,彩漆斑駁凋落,深淺不一。

雨幕清寒,隔著縹緲雨霧,隱約可見傘下的一張臉。眉若弓月,瞳似秋水。只一眼,便讓人魂牽夢繞,久久不忘,好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瑰姿豔逸。

明窈一身素白宮衣,右手執一把油紙傘,款步提裙,眉眼清淡如水,似是不曾將方才那二人的言語放在心上。

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宛若宣紙上泅開的水墨,緩緩鋪陳出一張美人畫。

忽聽牆角傳來三聲細細的貓叫,緊接著有一人從角落鑽出,青灰色的常袍抖落一身雨水。

小宮女拂開肩上的落葉殘水,深一腳淺一腳朝明窈走去。

顧不得擦去臉上的雨水,四喜慌忙將手中的攢盒遞與明窈。

“明姐姐可算是出來了,若晚了,這小吊梨湯該冷了。”

四喜本是在御膳房做雜活的,因長著瘦弱,在御膳房常被人擠兌欺負,有一回險些丟了性命,幸好明窈及時搭救。

自那後她一直將明窈視若恩人。

若是不當值,四喜都會趁人不在,偷偷跑來給明窈送膳食。上回過來,她聽得明窈咳嗽,故而今日特地燉了潤喉的梨湯來。

雨霖脈脈,漆木攢盒遞在半空,明窈卻並未伸手接過,一雙清明杏眸輕抬。只淡淡一眼掠過,四喜提著的攢盒抖了一抖。

她戰戰兢兢,迎著明窈的視線,終還是低垂下腦袋:“明姐姐,我、我……”

明窈皺眉:“他們又打你了?”

四喜強顏歡笑:“沒有的事,我只是……”

明窈淺眸輕抬:“你今日穿的袍子,比往日長了半截。”

那長的半截,堪堪遮住手背上的傷痕。

四喜腦袋埋得更低,隱約有細細的啜泣聲傳來。再抬頭,卻還是一張笑臉:“這天冷,明姐姐本就身子欠安,還是快回去罷。他們都說川貝治嗓子,改日得空,我也給姐姐送來。”

言畢,又胡亂將攢盒塞在明窈懷裡,慌不擇路往後跑。路上滑,一時不慎,竟直直摔在地上,濺了一身泥土,臉上的笑比哭還難受。

“四喜。”

身後明窈聲音傳來,四喜依言轉身,臉上的淚水和雨珠混在一處,分不清彼此。

明窈手中的油紙傘往前傾斜,擋住四喜頭頂的雨珠:“我記得,明日是五殿下的生辰。”

四喜不明所以點頭:“明姐姐可是有事吩咐?”

明窈並未答話,只是靜靜站著。

半晌,她搖頭轉身,聲音輕輕落在雨中,無奈嘆氣:“是我記錯了,本想著讓你折兩株桂花與我做桂花糕,忘了那桂花樹早就讓五殿下砍去了。”

人人都以為那桂花樹礙了五皇子的眼,卻不知他是得了桂花蘚,一點桂花也碰不得。

這事在宮中,鮮少有人知。

明窈也是意外聽見沈燼提過一回。

雨還在下,四周灰濛濛一片,如煙如霧。

嵌在漢白玉須彌座上的硃紅宮門緩慢闔上,四喜跪在原地,怔怔望著前方出神。

良久,她忽的以頭叩首,對著明窈離去的方向重重嗑了三個響頭。

……

煙雨朦朧,雨珠順著簷角滑落,細細長長的一道。

四喜送來的攢盒中除了小吊梨湯外,還有兩三樣精緻吃食。

明窈提著攢盒穿過遊廊,隔著清寒雨幕,遙遙望見窗前的沈燼。

一身象牙白圓領袍衫,沈燼正站在書案後作畫,書房點了燈,燭光搖曳在沈燼眉眼。

明窈恍神片刻,款步提裙步入書房,屈膝福身。

“殿下,御膳房送來了膳食。”

屋內久久的安靜,落針可聞。

燭光晃動,在明窈腳邊留下昏黃的一道光影。她低垂著頭,白皙纖細的脖頸露在空中。

雖是深秋,然屋內冷得厲害,明窈身上又穿得單薄。冷風森寒,從視窗灌入,明窈縮縮脖頸。

案上的燭火又短了半截。

一刻鐘、兩刻鐘……

明窈記不得自己站了多久,只聽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似乎更大了。

漆木捧盒端在手中,雙手雙膝都開始痠疼,麻木僵硬,明窈悄悄抬眸。

目光無意瞥見書案上攤開的雪浪紙,明窈陡然一驚,跌跪在地上。

攤開的雪浪紙上,是三兩株開得正旺的桂花樹。

沈燼擅丹青,寥寥幾筆,桂花樹躍然紙上,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明窈前腳才將五皇子患桂花蘚一事透露給四喜,沈燼後腳就知道了,還特意畫了桂花樹——

和敲打無異。

明窈斂眸低垂,單薄眼皮輕輕顫動。

書案後黑影覆近,沈燼緩緩步至明窈身前,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而易舉落在明窈後頸處,掌心用力。

窒息和顫慄遍及四肢,鋪天蓋地的陰影籠罩在明窈眼前,她氣息急促,雙足撐不住身子,又直直往前跌去半步。

落在脖頸處的手指由後往前,沈燼輕抬起明窈的下頜,那雙狹長鳳眸凌厲陰翳,如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透不出半點光亮。

皇后是難產去世的,沈燼自小落了弱疾,掐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白淨修長,透著冷白之色。

他面無表情低垂下眼眸。

明窈怔怔揚起頭,眼角淚珠未乾,泫然欲泣。一張臉未施粉黛,泛紅的眼尾落在燭光中,似雨中打顫的紅梅,分外惹人憐惜。

明窈艱難啟唇:“殿下,我並非有意……”

掐著明窈下頜的力道更重了。

……

良久,桎梏在明窈上方的黑影終於離開。

沈燼一手負在身後,寬鬆的長袍蕩起片刻的夜色。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丟至明窈腳邊,聲音猶如簷下雪。

“去榻前跪著。”

厚厚的一本古籍砸落在地,發出哐噹一聲重響。

院中雨聲連綿,不絕於耳。

明窈跪在沈燼榻前,藉著窗外縹緲夜色,隱約辨出書上晦澀的文章。

沈燼覺淺,偶爾睡不著,便會讓明窈念一整宿的書。

榻上青紗帳慢低垂,光影交錯。

沈燼抵著迎枕,閉眸假寐。

恰逢一陣風穿過,拂開一角的紗幔。夜色綽約,無聲暈染在沈燼臉上,沈燼眼角那顆淚痣也隨之落在明窈眼中。

她神思恍惚,出神的剎那,還以為自己又見到那人。

也是這樣的深秋,也是這樣的陰雨綿綿。

鏤空槅木窗子半掩,那人一身金絲滾邊象牙白暗花袍,眉眼溫潤。

唇間輕掩咳嗽兩聲,孟少昶抬眼,眼角是擋不住的笑意。

“榜下捉婿?若真有那一日,我便入宮向聖上稟明……”

明窈不明所以:“稟明什麼?”

孟少昶唇角噙著笑,深深朝明窈望去一眼,意有所指。

“內子善妒,倘或……砸我做什麼,明窈,明姑娘,姑奶奶,祖宗,那白玉獸面鎮紙可是你家公子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來的,若是真砸了……”

話猶未了,那一方白玉鎮紙已在書案邊碎開,四分五裂。

明窈摔門而去,耳邊蘊著淺淡的緋紅之色,只留下飛快的一聲:“誰是你家內子?輕浮!”

木門隔絕了屋內孟少昶爽朗清亮的笑聲,伴著一兩聲咳嗽。

那時明窈做夢也想不到,不過半年光景,孟少昶就被捲入科場舞弊案,從人人驚羨的探花郎淪落成階下囚。

“公子……”

明窈無聲張了張唇,窗外銀蛇掠過,亮白光影閃入,照亮角落的半隅,紗屜子在風中搖曳晃動,發出細微動靜。

雙膝生冷麻木,遙遙的,只聞遠處的鼓樓傳來鐘聲。

伴著雨聲落在明窈耳中。

明窈跪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