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春雨過分輕薄,像軟煙溼霧似的,綿綿地籠住了江都三月的綠楊青草。

不一會兒又停了,只留下酥潤的風氣,吹散了水雲,催喚著慵懶的日色,澤被大地。

欽天監說今日一早便會放晴,果然已見春陽了。

御道上,幾輛寶馬鈿車從各個方向合會而來,次第駛入宮門。

今日是禮聘的貴女們正式入宮的日子。

今上在位三年,上一次禮聘貴女還是在登基的第一個年頭,如今最受寵的柔妃沈氏便是那時候進宮的。柔妃得寵後,不僅為生母掙了個誥命,父兄也接連高升,沉寂了幾代人的門楣因此而一夕大耀,一時間直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今日要進宮的貴女們,多多少少也都存了點以身相效的心思,保不齊今日之後,自己就成了第二個柔妃呢?

歷來女子進宮,又有幾個不是奔著這潑天富貴來的。

孟緒從馬車上下來。

所謂宮闕重重,宮門之內還有好幾道門,一旦進了後闈的大門,便不許私乘車馬了。

路過的貴女、宮人們,都在悄悄打量著她。

因是進宮的頭日,還要與諸位貴女一道聽封,孟緒的打扮較平日用心了些,穿了條玉色的窄袖衫子,配以鵝黃的春裙,輕嫩的顏色與眉眼間過分凌人的豔氣一中和,整個人顯得溫柔又嬌俏。

簌簌湊過來小聲道:“娘子這樣貌美,教人挪不開眼呢。依奴婢看,柔妃能做到的,娘子哪裡就不行。”

自打娘子入宮的訊息傳散開,簌簌聽得最多的就是拿她家娘子同柔妃比較。

沈氏長女與孟氏長女,一個出自文官世家,一個出自武將之家,雖差著三歲的年紀,卻常被並稱為江都雙姝。只不過幾年前柔妃還沒進宮的時候,孟緒才剛剛年過豆蔻,未曾完全長開,又早有婚約在身,自然是追捧沈氏的人更多。那些人總說,沈女之風華,孟女猶不及也。

簌簌這是在為孟緒不忿。

“慎言,”孟緒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雖知這話簌簌也只會在私底下說說,還是制止了她,低聲道:“娘娘又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此地來往嘈雜,宮裡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的眼睛和耳朵。

尤其是當牽扯到各個主子的時候,這耳朵便會格外的尖。

簌簌也自知失言,懊喪得捂上了嘴,整個人都緊繃了不少。孟緒便又故意逗她:“也許她們是在看,我這樣一個連未婚夫婿都看不上眼的女子,有什麼資格同她們進宮相爭呢?”

一聽孟緒拿婚約自嘲,急得簌簌忙又要來反駁。

可這回孟緒卻不等她開口,吩咐道:“好了,你去後頭尋尋孫嬤嬤,請她過來,我同她一道進去。”

至於解除婚約的事,還不足以讓孟緒耿耿介懷。

今年開年的時候,孟緒和尚書令家的公子裴照解斷了婚約,這無疑是時下眾人最津津樂道的事之一。孟緒當然也不想淪為談資,可裴照對她的庶妹殷勤得緊,對她又總想好言穩著,孟緒不會要這樣一個未婚夫。

不過這世道對女子也實在苛刻,婚約一解,竟沒什麼指摘裴照的人,反倒一個個都來笑話她。

也不知是該教人生氣還是心生悲涼。

簌簌也未再多問,當即領命動身去找孫嬤嬤了。嬤嬤們的馬車跟綴在貴女們的後頭,說遠也不遠。

禮聘與採選不同,禮聘的女子大多出自高門貴第,天家便也多厚待兩分,進宮時允許從家中自帶一名婢女,貼身照顧起居;

貴女們習禮也是不必統一在宮中進行的,而由教習嬤嬤分別去往各家,一對一教導。以一月為期,學成什麼樣,端看各人本事。

孫嬤嬤就是過去的一月負責教引孟緒的宮嬤。孟緒一向待她禮遇有加,因而孫嬤嬤走過來的時候臉上有笑:“娘子抬愛了。”

說罷又自道:“瞧老奴,該改口稱您一聲美人才是。”

貴女們的位份其實是一早就定下的,只不過冊封的詔書要入宮之後才正式頒下。

但總歸是板上釘釘的事,此時改口也合適。

這批貴女們封得大多不低不高,若像先帝那會兒採選入宮的,初封個美人、才人,便已算到頭。但禮聘入宮自然不止於此,第一屆禮聘的貴女中,最為出挑的柔妃,當年一進宮就封了貴人,如今這一批,也有個一來就是貴人的,倒顯得孟緒不算打眼。

正中她下懷。

只是孫嬤嬤見這一聲美人喊過後,孟緒臉上並無多添喜色,還以為她是因屈居人下有所芥蒂,便又寬解了句:“美人也不必灰心,中庸之位未必不好,福分還在後頭。”

孟緒刻意走得慢了些,同孫嬤嬤並肩徐行:“嬤嬤多慮了,我並不曾灰心。能得嬤嬤教導,我自覺不算輸人。”

這恭維話說得漂亮又得體,既抬了人又抬了自個兒。再由孟緒天生清泉流響似的嗓音說來,孫嬤嬤只覺通體一陣舒泰。

她當初沒進宮的時候,也是很有才名的,最不喜歡就是那些一味唯唯諾諾,又鼠目寸見的小家子氣做派。

孟家這位娘子卻是個有慧根的,她的開導倒是多餘了。

因笑道:“美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其實孟緒這話也並非什麼誇大其詞的諂媚,孫嬤嬤本就是歷經了兩朝四皇帝的嬤嬤,資歷老道,非一般宮人能及,且經過改朝換代,還能屹立宮中,也足見本事不虛。

那廂孫嬤嬤才對孟緒更高看一眼,便又聽孟緒柔聲道:“在家中的時候嬤嬤教導我辛苦,我也只規規矩矩做您的學生,想著不給您添擾。可如今真的要進宮了,又惱起自己,沒能多纏著您問兩句。”

一枚水頭頗足的玉佩隨之塞到了孫嬤嬤的手中,“這個,就算學生的出師禮罷?”

孫嬤嬤這樣的人精,又哪裡聽不出孟緒的言外之意,這是想要向她討教一些宮廷禮儀、生存之道之外的東西。

她也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

不遠處就是岔口,宮嬤有宮嬤的去處,妃妾有妃妾的歸所,孫嬤嬤悄悄將玉佩收進袖中,停下步來,見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方開口道:“美人如此通透伶俐的人物,我沒什麼能教你的。只是有些感慨,若像柔…那位娘娘那般,祖輩本就是前朝遺老、當世大儒,又值家國建設,重用文臣攏聚民心之際,那當真便是適逢其時,不想明珠生輝也難。”

孟緒心神微微一動。

孫嬤嬤說的這些朝局之事,孟緒當然不會不知,但她聽的更多的說法是,天子因愛重柔妃才起用了她的父兄,讓沈家一躍而上,滿門俱榮。

孫嬤嬤的話便很讓人玩味了。

孟緒順著又道:“都說宮裡多美人,一貫只知這位娘娘的威名,別的娘娘倒不常聽人提起。”

嬤嬤們傳教授業的時候,自然也會把宮裡現今有哪些人、什麼位份都羅列清楚,卻不會僭越地去給貴女們分析哪個娘娘得寵,哪個又備受冷落。

孫嬤嬤搖搖頭,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陛下是個憐惜女子的人,善婕妤住的蓬山瑤境,從前可是宮裡最傳奇的地方,美人若想問‘美人’,大約繞不開此處。”

孫嬤嬤說的含蓄,可傳奇的向來是人,又豈會只是一個地方呢。孟緒便明白了,這位善婕妤,恐怕頗有幾分獨到之處。

見孟緒聽的認真,孫嬤嬤又說了幾句同蓬山瑤境相關的事,便笑而不再語了。

孟緒欠身朝孫嬤嬤鞠了一禮:“承蒙您今日的指點,孟緒定不辜負。”

孫嬤嬤也回禮道:“美人實在客氣,今日之後,我也沒什麼機會見美人了,一切還要靠你自己。時候不早了,美人請早些過去吧。”

她在宮嬤中的地位已算尊榮,沒必要在誰身上押寶,也足可頤養天年。也不過是看孟緒懂事可人,這才願意多說了兩句,因而不曾接下孟緒這來日報答的話。

孟緒面色不改,只頷首:“多謝嬤嬤。”

而後亭亭立著,目送著孫嬤嬤遠去。

簌簌一直沒敢插話,見孫嬤嬤走遠了,這才上前不解道:“娘子有話怎麼不在府裡問?此前足足一個月光景呢,也好教嬤嬤多說些!”

孟緒輕輕睇了她一眼:“傻丫頭。”

在孟府的時候,她要做的就是嬤嬤教什麼她就學好什麼,本本分分,那就夠了,若在學禮的時候急著鑽研別的,反而容易給嬤嬤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再一個,嬤嬤們其實大多是不喜歡新進宮的妃嬪們多問的,說多錯多,她們也怕落人把柄。若一旦心生不喜,只怕授課都未必盡心如前。

況且,孟緒也需要些時日,來判斷孫嬤嬤是否有能力給她提供有助力、有價值的訊息。

杏花風吹在臉上,孟緒迷了眯眼,看向巍峨的宮殿,加緊了前往中安殿聽封的步子。

*

巳時三刻,新妃們都提前等在中安殿。

只有主位以上冊封,才需行正兒八經的冊封大禮,似這般禮聘受封,只需統一在此領旨之後,也便能去往各自的宮室了。

至於新妃們帶進宮的那些箱奩行李,下馬車的時候就要統一交由掖庭局登記檢查,若沒有不合規矩的東西,自會有宮人送往住所。

宮裡行事,向有章程。

趁這個入宮後首次正式照面的機會,大家也在互相打量。在江都長大的權門貴女們,彼此之間大多都是認識的,但也有個別從地方上來的,就是生面孔了。

聽說這次的新妃中,除了七位禮聘的貴女,還有一位地方官員進獻上來的女子樊氏,本是商戶養女。

也有風言稱,養女是假,實際不過是商人豢養的瘦馬。

孟緒環看了一圈,便見一位縹碧色衣裙的女子清冷地立在那兒,有人來同她說話,她也不吭不響,只點頭搖頭,偶爾一咬唇,很見幾分楚楚可憐的況味。

再一會兒,竟已是盈盈欲泣。

孟緒雖聽不清她身邊的人對她說了什麼,但瞧著也並不曾起什麼爭執。

這讓孟緒稍覺違和,若果真是一早預備送進宮的瘦馬,按理說已經過層層挑選,又調訓培養經年,如何竟還是一副上不了檯面的樣子?還是說,這是將與男子相處的姿態擺在了明面上,又或者,是刻意為之?

須知進了宮的人,一言一行都彰顯著天家氣象,最要緊的,莫過於體面二字。

不待多想,宣旨太監的到來為這位淚眼朦朧的樊氏女解了圍。

眾人按位份排成行列,無不斂容肅立。小黃門扯著尖細的嗓子宣讀——

……

已故驃騎大將軍嫡女孟氏,冊美人,賜住蓬山宮,月下閣。

……

孟緒心中一驚,這和她此前打聽到的有些出入,原本可不是蓬山宮,而是棠梨宮。

蓬山瑤境的傳奇言猶在耳,如果換成別的地方,孟緒還不至於那麼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