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風沙之下,一騎裹著襁褓的人影,按著刀,停在了襄江岸邊。他下了馬,仰頭灌了幾口酒。繼而又四顧周圍的方向。

蜀州在前,內城在後側,暮雲州和滄州,皆是在東面位置。

他不知如何選擇。

襁褓裡,嬰孩的哭聲乍然而起。他沉默嘆了口氣,才轉身走入林子,燒了一碗馬奶,用手指滴入嬰孩嘴裡。

“若非是邊境的胡騎馬匪……遲來一步,吾幷州江山,豈會落於賊子之手!”

將軍杵著刀,仰頭看著墜下去的夕陽。僅幾個眨眼的功夫,黑暗便籠住了整個世界。

嬰孩的哭聲,忽而變得急躁起來。

……

晨曦的陽光,重新鋪在了成都上空。

對戰涼人的大勝,幾日的時間,尚沒有褪去,依然在成都的各個街巷,載歌歡舞。

居安思危,徐牧讓自己從勝利的喜悅中,抽出了身。

“將官堂?”

不僅是賈周,連著東方敬和諸多人,都是滿臉的錯愕。

“大概是,培養將才與政才的……一個大學塾。”

“可行。”賈周只稍稍思索,立即點頭。

事實上,如小狗福正在唸的學塾,便已經有了軍校的輪廓,從孩子抓起沒錯,但不管怎樣,蜀州不受世家所喜,人才凋零確是當頭大事。

文武之考,先前不久才開試。若是倉促再開,意義並不大。至於古人舉孝廉的方式,徐牧並不喜歡。玩來玩去,這原先都是世家門閥,留下來的手段。

他欲效仿後世,建立一個類似軍校的組織,親自選拔人才,教予兵法和政略。憑著賈周和東方敬,再加上他自己,算是不錯的師授資源。

如兵法政略,古人敝帚自珍,多是家族相傳。當然,也偶有大賢會收徒子,傾囊相授。但總的說,天下三十州的名師大家,極少會將這些東西,傳給外人。

蜀州守成有餘,進取不足。除非是說,他的敵人們,都會客客氣氣地等著他,等著他積糧鑄器。

這沒可能的。

天下大勢,若往小了說,便如白雲蒼狗,僅轉瞬之間,便會變成另一副模樣。

計劃,永遠及不上變化。

徐牧抬起頭,語氣裡滿是慎重。

“最先的一批將官,以戰功卓優者為先。另外,諸位也可舉薦,有大才者,本王也會破格。”

蜀州人才凋零,天下間又戰事迭起,即便是臨陣磨槍,如這樣的佈置,徐牧也要做。

“對了孫勳,最近採鐵官那邊,可有什麼發現?”

韓九去了南林,這位叫孫勳的小裨將,性子良直,被徐牧提拔,成了新的城衛將軍。

孫勳抱拳出列。

“主公,採鐵左郎中已經帶著人,入了南林山巒一帶,發現了兩座赭石礦,一座褐鐵礦。但其中一座赭石,已經快被虎蠻人挖完了。”

“其他的呢?”

孫勳想了想,認真搖頭,“主公,並無其它的。”

“知曉了。”

徐牧點頭。

“對了主公,白鷺郡傳來訊息,神醫陳鵲,已經到了襄江,準備經蜀南趕來成都。”

“孫勳,去通告沿途的驛館和郡兵,務必保護好陳先生的安全。”

孫勳抱拳,急急往外跑去。

……

襄江水面,一艘商船晃晃搖搖。商船的左右,亦有幾艘白鷺郡的戰船,護衛在側。

“先生既是天下神醫,為何執著於入蜀。”船頭上,一個胸前掛著襁褓的年輕人,凝聲開口。

在年輕人的身邊,陳鵲並未立即答話,伸出手,搭了一會襁褓嬰孩的脈搏。

“一路沙風狂烈,他畢竟剛來這場亂世,定然是不習慣的。”

“你問我,為何要入蜀。”

陳鵲臉龐變得認真,“我有時候也不懂。剛開始打仗的時候,我尚在做一個平靜的醫角兒,賺富貴人的銀子,給整個家族謀福。直到我的那位老友,跟著袁侯爺赴死,直到遇見斬奸相的徐蜀王……我才慢慢明白。”

“先生明白了什麼。”

陳鵲抬起手,指去前方蜀州的方向。

“這亂糟糟的天下間,總該有一種東西,便如一道亮堂的光,引著我們過去。”

“什麼樣的光。”

“你跟著入了蜀,可當面問徐蜀王。”

抱著襁褓的年輕人,一時變得沉默不語。

“初見你,負刀背弓,滿身袍甲染血。更為奇怪的是,你懷裡帶著一個嬰孩。若依我說,你應該是個行伍人,甚至可能是個將軍。”

年輕人垂下頭,看著懷裡的嬰孩。許久,他似是下了決定,抬頭凝聲。

“晁義見過陳先生,多謝陳先生搭救之恩!”

“晁姓……以胡制胡,北關狼族。”

叫晁義的年輕人,閉眼落淚。

“幷州的事情,我亦有耳聞。你隨我入蜀,日後若是不喜,以徐蜀王的仁義,也定然不會為難你。”

“願與先生同行。”

陳鵲嘆了口氣,“我見你先前,在襄江岸邊,是想往下游去的。莫非是說,你要投皇室?”

晁義搖頭,“我想去陵州,投天下仁名的左師仁。不瞞先生,我也想過入蜀。但蜀州的地利,已經被起勢的涼州困住。”

“徐蜀王新勝,涼人已經敗退。”

“我自然知,又聽了先生之言,才下了決定。先生勿怪,我並非……只是保全自己。”

“明白。”陳鵲看了一眼襁褓,認真點頭。

兩人站在船頭,開始靜默不語。

波浪兒推著商船前行,不時盪出一圈圈的漣漪。有江風乍起,吹拂過臉,讓吹多了沙風的晁義,一時間恍如隔世。

那一日,他站在雁門北關之前,橫刀立馬,帶著本部的七千將士,去迎守趁火打劫的數萬胡騎。

守住了雁門北關,卻守不住家國。一矢未發,幷州易主。若非是掉包之計,這最後的一縷幷州血脈,根本活不下來。

他不算紀人,是克族人,亦是幷州人。

陳鵲此刻的心底,有些感慨。晁姓的克族人,不過幾萬之數,以拜日祈禱為信仰,卻早在百多年前,已經被中原同化。

以胡制胡,更像是一種官坊裡的說法。

“晁將軍,聽說幷州王丁術,性子乖張暴戾,且貪色斂財,為何克族人,一直願意跟著,戍守雁門北關。”

晁義沉默了會,“丁術還沒稱王之時,有次遇到遷徙的數百克族人,他那日約莫是很高興,隨手賞了七桶羊湯。”

“這七大桶的熱羊湯,讓很多克族人活了下去。”

陳鵲仰面朝天。

“雖是無心之舉,卻是亂世裡的雪中送炭。七桶羊湯,換來了一個忠義赤誠的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