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裴宣高高地舉起文章,費勁地從人群中擠出來,來到小廝面前,向他見禮。

“學生裴宣。”

小廝側開身子:“裴公子請隨我來。”

其他學子留在外面,看著裴宣跟著小廝,從偏門進入學官府,心中無比豔羨。

裴宣攥著自己的文章,心下有些忐忑。

嚴格來說,他並不算是祝夫子的學生。

祝夫子任教的學宮,是皇子王孫、富貴子弟讀書的所在,他進不去。

他自小在城外書塾唸書,自從去年過了秋試,書塾的老先生便不讓他再來了。

老先生說,自己一輩子都沒過秋試,如今他過了秋試,也沒什麼可教他的了,再教下去,只怕反倒耽誤了他的前程。

裴宣只好收拾書冊,回了家,自己苦讀。

可就像是深夜趕路,他總是不得要領,寫出來的文章也總是不盡如人意。

他早就打聽好了訊息,知道祝學官今日休沐,於是他特意從寫過的文章中挑了一篇,重新謄抄,一早就遞上了拜帖。

倘若祝學官能指點他兩三句,他一定銘記於心。

裴宣握緊了手裡的文章,暗暗下定決心。

小廝皺著眉,看著他,碰了碰他:“裴公子,你在發什麼呆?”

裴宣下意識抬起頭:“嗯?”

小廝提醒他:“這位就是我們祝夫子。”

裴宣就這樣抬著頭,同站在石階上的祝青臣對上目光。

祝青臣匆匆出門,只披了一件外裳,披散著長髮,面似冠玉,眸若點漆。

不似其他學官滿頭花白,他竟這樣年輕。

系統邀功道:“我怕你不習慣,特意開通許可權,直接複製你原來的身體資料,怎麼樣?不錯吧?”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在心裡回答它:“二十歲的老師,十九歲的學生,真有你的。”

“我喜歡和年輕的宿主一起做任務。”系統有點不好意思,“要不然再給你加三歲?這已經是我能忍受的極限了。不過你放心,因為是新手副本,所有數值都給你拉滿了。”

這時,裴宣回過神,趕忙俯身行禮:“夫子。”

祝青臣微微頷首,邁下臺階:“隨我來。”

“是。”裴宣恭謹地跟在他身後。

祝青臣腳步一頓,回頭吩咐小廝:“派幾個人,把外面學子的文章收上來,我得閒了就看,叫他們不必一直守在門外。”

“是。”小廝領命,招呼幾個侍從出去了。

祝青臣看向裴宣:“來。”

“是。”

裴宣跟在他身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向夫子坦白。

“夫子……”

“嗯?”

“我並不是學宮學子,若是夫子介懷,我這就……”

“我知道。”祝青臣腳步一頓,“學宮未必上等,學子不分高低。”

“是。”

祝青臣瞧了他一眼,順著來時的路回了房間。

裴宣依舊乖順地跟在他身後。

夫子知道他不是學宮學子,竟然還願意指點他,他要豎起耳朵,機靈些,把夫子說的每句話都記下來。

祝青臣攏了攏頭髮,才想起自己還沒洗漱,也沒更衣。

他隨手試了試銅盆裡的水,是乾淨的,就是有點冷了。

他也懶得再喊人再進來換水了,準備將就著用。

祝青臣走到裴宣面前,拽著他的衣袖,把他往後拽。

裴宣疑惑:“夫子?”

祝青臣把他拽到外間,跨過門檻:“我要洗漱,你站在這裡,把你的文章念給我聽。”

裴宣有些遲疑:“……是。”

祝青臣關上門,轉身回去,挽起衣袖。

裴宣站在門外,低頭看向自己的文章,張了張口:“夫子,我念了。”

“嗯。”祝青臣應了一聲,彎下腰,雙手掬起清水。

“夫天地之心……”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是。”裴宣頓了頓,“夫……”

“再大聲,和我一樣,外面的人聽不見,你的文章不會被嚇跑的。”

“是。”

系統拿著分貝儀測試:“科學儀器顯示,他的聲音和你的比起來還是很小。”

祝青臣套上衣裳,攏一攏長髮:“我不是非要讓他和我一樣大聲,我是想讓他昂首挺胸,對自己和自己的文章有點魄力。”

“他從前謹小慎微,是迫於無奈之舉,我能理解。但是現在老師我來了,自然要張揚起來。”

與此同時,門外的裴宣也慢慢進入境界,聲音大起來了。

從小到大,不論是在書塾,還是在家中酒坊,他都謹慎小心。

書塾不免有富家子弟,酒坊多是酒客,都瞧他不起。

他喜歡唸書,卻只能避著人自己學,習慣了在心中默唸,連讀都不敢讀出聲,生怕被人笑話,說他不配。

他連聖賢的文章都沒有大聲誦讀過,更何況自己的文章。

可是現在,他耳邊充斥著自己的聲音,彷彿回到當初作這篇文章時的心境。

心潮澎湃,大不相同。

“……此四海之所以歸一也!”

裴宣唸完最後一句,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

祝青臣穿戴整齊,正好開啟門,從裡面出來。

裴宣對上他的目光,又變回方才拘謹的模樣,垂下眼睛,退到一邊去行禮:“夫子。”

“不錯。”祝青臣從他手裡拿走文章,走到外間,掀袍在席上坐下,將他的文章放在案上,“坐。”

“是。”裴宣在側席跪坐,兩隻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祝青臣問:“你可介意我在上邊勾畫?”

“不敢。”裴宣挽起衣袖,幫他研墨。

“嗯。”祝青臣提筆沾墨,在他的文章上勾畫一筆,“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泛泛而談;這裡,還有這裡,收放無度。”

裴宣仔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他天資不錯,又十分勤奮,一點即通,祝青臣同他講文章,不用花什麼功夫。

過了一會兒,小廝將門外收來的文章抬了上來,足足裝了三籮筐。

祝青臣睜圓眼睛:“這麼多?”

小廝答道:“城中學子聽聞夫子要看文章,都趕忙把文章送了過來。”

祝青臣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他原本只是不想讓裴宣顯得太特別,不想厚此薄彼,才讓人把文章都收上來,怎麼會……

“夫子慢慢看,我同他們說好了,三日後再來取。”小廝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夫子還未用早飯,我去把點心端上來。”

系統小聲解釋:“宿主,我把你的屬性都拉滿了,名氣也拉滿了,所以……來找你看文章的人很多很多很多……”

祝青臣用左手握住微微顫抖的右手,冷靜!

他轉回頭,微笑著看向裴宣:“還有一頁沒講完,我們繼續。”

“是。”裴宣點點頭。

又過了一刻鐘,祝青臣把整篇文章都講完了。

裴宣盯著文章瞧了兩息,忽然起身,向他行了個大禮:“多謝夫子指點,裴宣醍醐灌頂。”

祝青臣虛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禮,離明年春試還有些時候,你回去靜心念書,若是有不通之處,儘管來找我。”

“是。”裴宣實誠地將額頭磕在地上,“夫子恩情,裴宣沒齒難忘。”

裴宣遲疑了一會兒,輕聲道:“只是……夫子,我還有一事不解。”

“你說。”

“今日門外許多學子等候,夫子為何唯獨選中了我?”

“這個……”

祝青臣頓了頓,他總不能說“因為你是陰鬱受,你以後會跳城樓,所以我選你”吧?

裴宣殷切地望著他,祝青臣回過神,頓了頓:“從前路過你家酒坊,曾見你在櫃上一邊幫忙,一邊看書,你是個勤奮的好孩子,不當困頓至此,應當更進一步。”

裴宣被他這番話感動得眼淚汪汪。

寒窗十年,原來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被人看在眼裡的。

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叮囑道:“文章改好了,就來找我。往後若是有事,也可以來找我。臨近春試,不要被無關緊要的事情迷了眼睛。”

裴宣看著他,認真地點了點頭:“是,多謝夫子提點,我記住了。”

“嗯,去吧。”

“是。”

裴宣起身,一邊朝他行禮,一邊往後退走。

祝青臣欣慰地看著他。

系統坐在案上:“宿主,我想我不用給你加年齡了,你這副表情,真的好像老夫子。”

祝青臣收斂了笑容,恢復氣鼓鼓的樣子:“住口,我還沒跟你算賬呢,收上來這麼多文章,我怎麼看得完?”

裴宣將夫子批註過的文章好好地收進懷裡,抹抹眼淚。

小廝把他送到偏門前:“裴公子,慢走……慢哭啊。”

裴宣剛離開學官府,另一邊,敬王殿下便揹著長弓,騎在高頭大馬上,由一眾友人簇擁著,從長街拐角處過來。

他們正要去遊獵。

敬王凝眸看了一眼,隨口問:“那不是裴宣麼?他怎麼從祝夫子的學官府出來?”

身邊的友人答道:“回王爺,今日祝夫子休沐,學生們來拜見,祝夫子親自點了一個叫做‘裴宣’的學子進去。王爺認得他?”

“裴宣?”其他人咀嚼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你們不記得?”敬王淡淡道,“城外有家裴氏酒坊,遊獵時經常在酒坊裡歇腳,裴宣就是酒坊的公子。”

旁邊人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敬王繼續道:“他已過了秋試,只等明年春試與殿試,你們呢?連個秋試都沒過。”

有人梗著脖子,嘴硬道:“我等仰仗祖輩蔭封便足夠了,哪裡要去湊科舉的熱鬧?再者說了,不過是科舉一時失利,論才學膽識,裴宣未必比得過我們。”

“就是!”

敬王笑了一聲:“可本王記得,有一回你們喝多了,隨口議論朝政,他低著頭,駁斥了兩句,你們都啞口無言。”

這些人訥訥應道:“……是。”

“倒是有意思。”敬王轉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低聲道,“祝夫子也算是慧眼識人,本王盯了這麼久的人,他也瞧上了。”

他提高音量:“先去遊獵,中午依舊在裴氏酒坊歇腳。”

他鬆了鬆韁繩,身後從者如雲,隊伍馳過長街,揚起滿街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