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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臣站在文淵殿外,聽著裡面學生說話,抬起手,摸了摸鼻尖。

系統不理解:“這群學生是小炮灰嗎?怎麼對外面的學生敵意這麼大?你等一下,我查查原書,看看他們有沒有戲份。”

“①炮灰:為他人做墊腳石、自己沒有任何收穫的角色。”

系統還貼心地給他貼了註釋。

祝青臣笑了笑:“不用查了,他們不是小……炮灰,只是尋常學生。”

“是嗎?”系統的職責就是確保任務順利進行,它還是不太放心。

“他們花了大價錢,來學宮唸書,老師卻在休沐的時候,去給沒交錢的學生看文章。換做是我,我心裡也不大舒服。”

“也是。”系統頓了頓,“那你是不是做錯了?”

“倘若我是某一戶人家單獨延請的夫子,再去教導其他學生,自然不妥。”

“可這裡不是私人宅院,這裡是學宮,我是學官,我的俸祿、此處的雕樑畫棟,不單是他們給的,也有百姓們的血汗。”

“食民之祿,為民解憂,替學生們看文章,是我分內之事,不論是哪裡的學生。”

系統問:“那是誰錯了?”

祝青臣淡淡道:“昨日我問松風——”

松風就是祝青臣身邊的那個小廝,他現在停馬車去了。

“他說,初開國時,學宮為天下開。到了現在,束脩高漲,將貧寒子弟拒之門外,只留下權貴子弟。”

祝青臣下了定論:“沒人錯,是朝廷錯了。”

殿中學生們還在抱怨。

祝青臣往後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廊外,才清了清嗓子,遠遠地提醒他們,夫子來了,快收聲。

給他們留足收拾的時間,祝青臣才扶了扶官帽,重新走上前,在門前站定,推開殿門。

學生們身著青衣,起身行禮:“夫子。”

祝青臣朝他們微微頷首,走到講席邊,掀起衣袍坐下:“早。”

他拿起案上的小石錘,敲了一下旁邊的小銅鐘,“鐺鐺”兩聲。

“今日策論題,‘故禮之教化也微’,做一篇策論。”

系統在旁邊解說:“‘故禮之教化也微’,出自《禮記·經解》,意思是‘因此,禮的教化是從微小的地方開始的’。”

“你是想告訴他們,你幫外面的學生看文章,也是教化的一種?”

站在最前面的學生似有察覺,也抬起頭瞧了他一眼。

夫子分明是在說昨日的事情。

祝青臣笑著,沒有回答,捻起案上的立香,放到燭焰前點燃:“三炷香。”

學生們:?

“夫子,你同時點三炷香!”

“對呀。”祝青臣眉眼彎彎,“快。”

學生們來不及思考其他,趕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展卷研墨。

祝青臣把三炷香插在香爐裡,系統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想用策論教導他們,對嗎?”

“不是啊。”祝青臣理直氣壯,“我只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忘了準備今天要跟他們講什麼,所以讓他們自己寫文章,消磨一下時間。”

“而且我都不認識他們,他們把文章交上來的時候,我可以趁機認一下人。”

系統:?

因為沒備課,所以讓學生自己寫作業。

因為忘記學生的名字,所以讓學生自己交作業。

你好熟練啊,祝青臣,你還說你不是老師!

學生們奮筆疾書,祝青臣撐著頭,隨手翻著案上的名冊,試著把名冊上的名字和底下的學生對應上。

“三炷香”時間還沒到,最前排的一個學生就擱了筆,捧起自己的文章,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

其他學生看見,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不是吧?柳師兄又這麼快?我才寫第一行。”

“我才寫第一個字。”

“我一個字都沒寫。”

“柳師兄吹字就吹字,別吹到夫子案上的三炷香啊。”

祝青臣笑了笑,朝那位“柳師兄”伸出手,示意他把文章交上來。

他站起身,雙手捧起文章,放到祝青臣面前。

祝青臣垂眸瞧了一眼他的名字。

柳岸。

安陽柳氏,世家大族。

那柳岸身形瘦高,眉目清冷,穿著學宮學子的青色衣裳,果真像是立在岸邊的一株垂柳,孤高自詡。

他這樣的出身與學識,傲氣一些也是尋常,可以理解。

祝青臣朝他笑了笑,垂下眼睛,繼續看看他的文章。

嗯……

祝青臣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他好像有點……太孤高了。

這柳岸在文章中寫“聖人述道,上士聞道則喜,中士下士聞道則嘻,不若不聞”、“百姓如牛羊,上士行大道,策之導之教化之,如牧牛蓄羊”、“牛羊成群,則天下歸一焉”。

柳岸俯身行禮,輕聲問道:“夫子,可有不妥?”

祝青臣抬起頭,同他對上目光。

不妥,大大的不妥!

祝青臣放下文章,朝他笑了笑:“先回去。”

“是。”柳岸俯身退走,回到位置上溫書。

祝青臣看著他的文章,額角突突地跳。

柳岸是天之驕子,但是這也太“驕”了些。

祝青臣在心中問:“系統,這柳岸在書裡可有姓名?下場如何?”

系統幫他查了一下:“他與裴宣同屆殿試,高中探花,後任蘭臺學士。”

“後來敬王造反,大軍攻城,敬王派人招降,柳岸寧死不降,攜朝中官員,不足百人,登樓守城。城破之時,被敬王一箭射殺。”

“作者說,柳岸是惡毒炮灰,罪有應得。因為他看不起裴宣這種貧苦學子,裴宣殿試昏倒的時候,他還往旁邊躲,很嫌棄的樣子。敬王殺了從前侮辱過裴宣的人,是給裴宣報仇。”

祝青臣頓了頓:“這本書到最後也沒有追究敬王的責任嗎?柳岸是侮辱過裴宣的惡毒炮灰,那敬王是什麼?”

“敬王是……不懂得如何去愛的主角攻,只要他學會了愛,就可以被原諒。”

“……”祝青臣扶額。

嘶,他頭疼。

*

不多時,三炷香燃盡,祝青臣拿起小錘敲了敲銅鐘,學生們紛紛起身,把文章送到他的案上。

祝青臣趁機對了對他們的名字,記了個大概。

寫完文章,再簡單講講,學生們各抒己見,一個上午很快就消磨掉了。

下午沒課,學生們各自回家溫書。

祝青臣坐在講席上,慢悠悠地收拾著東西。

學生們提著書箱,走到席前向他行禮:“夫子,我等告退。”

“嗯。”祝青臣微微頷首,抬眼正看見柳岸要走,便喚了他一聲,“柳岸。”

柳岸回頭:“夫子。”

祝青臣問:“午後可得閒?我那兒有幾篇文章,你可想看看?”

柳岸頷首:“夫子相邀,自然要去。”

柳岸讓自己的小廝回家去說一聲,一邊揹著一個書箱,跟著祝青臣上了馬車。

小廝駕著馬車,祝青臣道:“先去用午飯。”

柳岸坐在他身側,微微頷首:“都聽夫子的。”他掀開簾子,對小廝道:“勞駕,去觀潮樓。”

“去城外。”祝青臣連忙道,“夫子請你。”

“是。”柳岸頓了頓,又問,“夫子,可是我今日文章做得不好?所以夫子留我?”

祝青臣但笑不語。

柳岸垂下眼睛,手指點著膝蓋,思忖著今日的文章錯在哪裡。

不多時,便到了城外的裴氏酒坊。

祝青臣剛下馬車,陳娘子就迎了上來。

她記得祝夫子家的馬車。

陳娘子笑著道:“祝夫子來了?阿宣進城送酒去了,順便給祝夫子帶了點新鮮的瓜果,夫子可見著他了?”

祝青臣輕輕搖搖頭:“不曾,許是路上錯過了。”

“想是阿宣腳程太慢,等他回來我教訓他。夫子請。”陳娘子請他進來,又看見跟在祝青臣身後的柳岸,“這位公子,想來是夫子的學生,公子也請。”

酒坊今日熱鬧得很,幾個獵戶正巧路過,在這裡歇腳喝酒。

陳娘子依舊把正中最暖和的位置留給祝青臣。

“祝夫子今日要吃點什麼?正巧獵戶經過,我去向他們買點野物。”

回想起昨日,裴宣把整個鍋從灶臺上摳下來給他的場景,祝青臣一激靈,連連擺手:“不不不,今日就吃清淡一些,清粥小菜,清粥小菜。”

他特意強調了兩遍。

陳娘子看起來還怪失望的:“好,那我下去準備,夫子稍候。”

“嗯。”祝青臣在長凳上坐下,朝柳岸揚了揚下巴,“坐吧。”

“是。”柳岸把另一條長凳拖出來,悄悄用衣袖抹了一把,確認是乾淨的,這才坐下。

幾個獵戶喝酒喝到興起,正談天說地,聲音未免大了些。

柳岸神色懨懨,看了一眼夫子,往夫子身邊挪了挪。

觀潮樓文人雅客齊聚一堂,他陪夫子去就是了,怎麼偏要來此處?

吵得他耳朵疼。

祝青臣伸出手,在他耳邊撣了一下:“柳岸,仔細聽。”

柳岸回過神,耳邊吵雜的聲音忽然小了。

“老許,今日抓了這樣一隻好狐狸,拿去賣了,夠你們家過大半年了。”

老許卻斬釘截鐵:“不賣。”

“怎麼不賣?賣了換錢,給你家兒子買兩斤肉,補一補,他不是馬上就要考試了?”

“考試的時候還倒春寒,晚上凍得很。這樣好的狐狸,我自己留著,給我兒子做套袖,考試的時候捂捂手。”

“那咱們可說好了,等你兒高中,肯定要把獵戶的稅降一降,否則別讓他進家門。”

“那是肯定,來。”

眾人吆喝著端起酒碗。

這時,陳娘子也端著祝青臣要的“清粥小菜”上來了。

“夫子,昨日正好買了點肉,全給夫子燉上了,夫子慢用。”

“菜……菜呢?”

“有呢,有呢,和肉一起燉著,就在裡面,夫子翻一翻就找著了。”

陳娘子也怪實誠的。

柳岸低下頭,一改冷淡的神色,忍俊不禁。

*

用過午飯,祝青臣帶著柳岸離開酒坊。

陳娘子一路將他們送上馬車:“夫子慢走,柳公子慢走。”

馬車轔轔,祝青臣閉目養神,隨著馬車輕輕點著頭。

他一吃飽就犯困。

柳岸坐在旁邊,低著頭,指尖輕輕點著膝蓋,不知在琢磨什麼。

祝青臣輕聲問:“你可明白你的文章錯在何處了?”

柳岸微微抬起頭,正色道:“百姓並非牛羊,聖人不執長鞭,不馴牛羊。是我錯了,我不該……瞧不上他們。”

祝青臣頷首:“然也,孺子可教。”

柳岸可比敬王好教多了,他只是稍稍點撥,柳岸便明白了。

小廝駕著馬車,走在回去的路上。

遠遠地,他就看見有人守在偏門前:“夫子,裴宣裴公子來了。”

“嗯?”祝青臣清醒過來,掀開簾子,往外看去。

裴宣揹著揹簍,站在偏門旁邊栽種的文竹後面,一邊等人,一邊看書,毫不起眼。

對了,方才陳娘子同他說,裴宣進城送酒,順便帶了一點瓜果,要送給他。

這孩子也太實誠了,大冬天的,不進去等,就在外面站著,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這時,裴宣也看見馬車過來了,連忙把書收起來,俯身行禮。

馬車在他面前停下,祝青臣下了車。

“夫子。”裴宣抬起頭,又用那種亮晶晶的眼神看著他,“昨日夫子指點我修改的文章我修改好了,拿來給夫子過目。還有一些時令瓜果,帶來給夫子嚐嚐。”

“好,等很久了嗎?”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進去吧。”

“沒有很久,只等了一會兒。”

裴宣和柳岸一同跟在祝青臣身後。

柳岸瞧了一眼裴宣,很快又轉過頭去,揚起下巴,加快腳步,離夫子近一些。

裴宣雖不解,卻也趕忙跟上,生怕被夫子落下。

活像是一隻小貓和一隻小狗在競走。

祝青臣感覺不太對勁,他們怎麼好像越走越快了?

後面那兩個學生怎麼跑起來了?

他們在幹什麼?為什麼要攆著他走?

後面有人在追殺他們嗎?還是著火了,火燎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