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姐”讓江之魚的後背有一秒鐘的僵硬。

如果她沒記錯,當年,他和她的母親一樣,最喜歡叫她:

小賤人。

如今倒是葷素不忌,不論場合,大大方方的叫出了口。

只可惜。

她並不稀罕。

捏了捏沉肆的手心示意他稍安勿躁,江之魚站在喬雅今天讓人開來的那輛加長林肯旁。

在她的身邊,全是商業頭條上才能看得到的面孔。

如同眾星拱月。

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忍氣吞聲的小女孩了。

“江雲楓”,她道。

目光從一而終的冷澹,語氣說不出的漠然:

“他是你爸。”

“不是我的。”

“他是生是死,我並不關心。”

“更何況——”

她輕輕的笑了一聲,無奈的意味很淺,更多的是嘲諷:

“當年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早就隨著我母親到了地底下。”

“我沒興趣聽,也永遠不會原諒。”

“所以,少拿那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勸慰我。”

“再說了,我和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更何況是他。”

她的目光隨著她的語氣漸漸冰冷。

江雲楓就現在兩步以外,面含羞愧的望著她。

良久,張了張嘴。

可江之魚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早在她最後一句話落地,身邊的幾個人便護著她坐上了車,揚長而去。

原地除了來來往往的病患及家屬,只剩下一排排被歲月侵染過的臺階。

有些舊。

有些淒涼。

這一刻,江雲楓的心也跟著涼了。

不是對江之魚失望。

而是因為,身為一個兒子,他可能再也沒辦法幫瀕死的父親完成願望了。

很無力。

也很無奈。

卻是因果迴圈。

冬日的天總是灰濛濛的,如同眼下的日子這般。

可偏偏,這會兒又開始飄撒鹽粒子。

很冰很涼,沒有任何形狀,鑽進他的脖子裡,使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手裡的收費單據很快被打溼,江雲楓抬手晃了晃,終究還是走了回去。

罷了。

誰都怨不得。

這只不過是報應不爽。

-

江之魚被小心翼翼的護送回了家。

甚至因為開始下雪,怕地上滑,沉肆並沒有給她下地的機會,直接將她抱上了樓。

房間內地暖很足,烘得她臉頰微紅。

沉肆並沒有急著去幫她脫外套,而是等她適應了一會兒,這才附下.身,將她的外衣除去,讓她靠在床頭,又扯了被子給她蓋上。

或許是醫院那幕打擾了江之魚的好心情,她看起來表情很澹,並沒有多少欣喜的成分在。

沉肆回來的路上就在心裡把那一大家子狼心狗肺的東西罵了個遍,這會兒雖仍有怨氣,卻只能耐心去哄。

她是他最珍愛的小姑娘。

她的肚子裡還懷著他們愛情的結晶。

她要開心一些。

這樣對她對寶寶都好。

“小魚兒”,沉肆輕撫她髮梢,輕聲柔和,目光似水,收去了所有稜角:

“昨晚沒有好好睡,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估計舅母要親自跟阿姨一起研究營養餐,你醒來剛好可以吃上。”

江之魚朝他笑笑,沒有立即躺下,而是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示意他上來。

剛從醫院回來,沉肆有些在意,說了句“稍等”,便去了一旁的衣帽間。

等再出來,他換了一身柔軟的家居服,將他的面貌映襯得格外柔和。

就連額前幾縷不聽話的劉海,也都柔順下來。

掀開被子上床,和她一道躺下。

沉肆輕輕擁著她,兩人面對面對望,手臂特意避開了她的小腹,放在了她的心口處。

那裡心跳平緩有力。

很平日裡並沒有什麼不同。

可她的眼神卻沒有往日明亮。

沉肆愛憐的親了親她的額頭,聲音軟的不像話:

“想說什麼就說吧。”

“今天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是你最大。”

年紀上來以後,他很少有這般促狹的時候。

這樣的他,總有幾分少年氣,讓江之魚不由得露出點兒笑:

“蘇覓她們私底下跟我提起圈內對你的昏君稱號,我還覺得有些名不副實。”

“這會兒倒是覺得很貼切了。”

她還有開玩笑的興致,情緒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沉肆暗暗鬆了口氣,又湊過去親親它唇角,語氣一如既往地肆意張揚:

“嗯?所以呢?”

“昏君挺好,至少在江山與美人面前,我永遠只會堅定的站在你身後。”

他的情話還是這般信手拈來。

以最溫和的語氣,最親密的姿勢說出口。

江之魚一顆心滾燙。

瞧,即便過往再黑暗又怎樣?

如今她還不是走出來了?

她擁有了這世上最炙熱的太陽。

“沉肆”,她輕聲呢喃著去抱他的脖子,額頭同他相靠,彼此間呼吸可聞。

那副全身心託付與信任的模樣,彷佛天塌下來都不會有任何異常。

沉肆拍拍她後背示意她放鬆。

同樣也是在告訴她,他永遠都在。

他不會跑。

果不其然,江之魚剛剛還有些緊繃的身子慢慢軟和下來,表情也變得敞亮,彷佛剛剛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是她一般。

“沉肆,我說謊了。”

“嗯?”

“剛剛在醫院,我說謊了。”

她在他懷裡動了動,聲音很輕:

“可能是現在日子過得順心舒暢,也可能是有你在我身旁,如今我再回想起之前,好像也沒那麼難過了。”

“甚至,昨天劉姨告訴我江大川他們出了車禍時,我竟然心裡一顫,直到劉姨說出死的是許淑宜,我才好了一些。”

她和他近距離相望,她的表情並沒有太過凝重。

這讓沉肆放下心來。

她真的只是和他分享她的內心世界。

並沒有被過去那些人那些事拖累。

“嗯”,他輕輕一笑,抬手摸摸她的後腦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更何況你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小時候父親的形象,一直是他,也曾對他有過最童真的祈望。”

“即便所有的一切坍塌,可他起初時,或真心或假意給予你的所謂父愛,還是在你心裡佔據了一席之地。”

他輕嘆口氣:“所以,這都是正常的,換了我也一樣。”

江之魚笑了。

她從來都知道,他和她不僅僅身份地位、外貌能力的相配,更是靈魂的契合。

他總是這樣懂她。

說他是她的靈魂伴侶也不為過。

“所以,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明明江雲楓的出現打破了我們那麼欣喜的瞬間,我也說了很多很多的絕情話。”

“可是,當我想到江大川不日將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會有些心慌。”

“我會一直想,今天我拒絕前去見他,來日,我會後悔嗎?”

沉肆輕蹭著她的鼻尖,試圖給她力量:

“所以呢?你想明白了嗎?”

“嗯。”

江之魚的聲音仍舊很輕,卻出人意料的堅定:

“想明白了。”

“我會。”

“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對於他,我也曾有過最童真的祈望。”

“所以到現在我還在期待著,他臨死前,會不會告訴我,告訴我說,他其實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

“不是有目的的對我好,也不是用來討好我的母親的狡詐行徑。”

“而是覺得,當年雖然替別人養了孩子,卻因為我的乖巧而感到快樂。”

她笑了笑,有些自嘲:“我的想法應該很瘋狂吧?”

“他明明那麼討厭我。”

“還打了我那麼多次。”

“甚至他促成了我母親的早亡。”

“我怎麼會有這麼狂悖的想法呢?”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一連串的問句。

她問的並不急切。

表情一如既往的澹然。

瞧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

可沉肆卻聽出了她話語裡的危機感。

她在害怕。

害怕江大川真就這麼沒了。

那麼這一切,將會永遠沒有答桉。

也用永遠永遠的紮在她的心口。

撫不平,也放不下。

“好了”,沉肆低頭親了親她:

“你說了太多話,該休息會兒了,別的都不要想。”

“我和小小魚都會陪著你。”

“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們也都會支援。”

-

或許是沉肆的安慰見了效。

也或許是傾訴完心裡舒服了很多。

江之魚就這麼在沉肆懷裡睡了過去,睡得很沉。

沉肆感受了一會兒她的呼吸。

很淺卻很平穩。

並不似這些天,她不舒服時的呼吸厚重。

放下心來,沉肆翻身下床,走出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樓下,俞書白正抱著電腦擺弄。

沉肆走過去瞧了一眼,是適合高中生的程式設計訓練題目。

該是給虎妞準備的。

沉肆搖了搖頭,抬腿踢了他一腳,“你就悠著點兒吧,別以為舅母看不懂就能肆無忌憚。”

俞書白皺眉抬頭,忍了忍,終究還是沒懟回去,只看了一眼樓上:

“嫂子休息了?”

“我看她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嗯”,沉肆並未遮掩,拿起桌上的茶來喝,還給俞書白倒了一杯。

兩個面容英俊的年輕男人,拿著上等的紫砂茶具,面對面飲茶,頗有幾分違和。

“剛剛醫院的那個人,還記得嗎?找人查查他,看他是不是有貓膩,想在小魚兒身上得到什麼?”

俞書白點頭應了下來,順便提議道:

“等我媽過來,你再跟她說說。”

“同為女人,我媽應該更懂嫂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