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雲跟周長城分開後,跟著姐姐萬雪去了她家。

姐夫叫孫家寧,比萬雪大了八歲,一家老小都住在平水縣的孫家巷。

這孫家巷聽說是從明代起就有的巷子,住的是縣官老爺,修的是青磚大宅。

而如今,時代變遷,從前的大宅子幾經風雨,改朝換代,到六七十年代,被割裂成一間間的小房子,住滿了平頭小百姓,一個院子就擠了十幾家住戶,老老少少,從早到晚都有人,哪家有個什麼聲響都能聽見。

萬雪嫁的這孫家,其實條件也算可以的。

姐夫孫家寧在縣裡的林業局上班,公公婆婆都是縣城磚廠的職工,現在沒到退下來的年紀。孫家寧還有個妹妹孫家歡,正在縣裡讀高中。

從鄉下萬家寨出來的萬雪,嫁給孫家寧後一年多,孫家湊了一千多塊錢,把她的戶口遷進城,又找人給她安排進縣城小學的後勤部門去了,級別不高,但現在也是跨出農門,在縣裡領工資的人。

老家的人說起萬雪,得知她戶口跟著夫家改了,不再是農業戶口,還有縣裡工作,都說她嫁的夫家是頂頂好的。

但就是這樣,一家中有四個正式職工,他們在孫家巷的住房也都是緊巴巴的,家裡五口人,全擠在一起。

孫家住的是一個大通間,連個廁所都沒有,人有三急時,通通要去巷子外頭,天氣暖和時還好,天一冷,人都要被穿堂風給吹麻了,早上人多時還得排隊。

屋裡擺了兩張床,裡頭是一張木頭床,堪堪只能睡下兩個大人,姐夫姐姐睡這裡;另一張是鐵架床,孫家歡睡上鋪,孫家父母睡下鋪。

兩張床中間只有一小塊木板,隔開視線,一家五口人睡在同一個屋裡。

那板子薄薄的一塊,裡外有點兒什麼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萬雲一個姑娘家,都不敢細想她姐是怎麼懷孕的。

這大院子的中間本來是天井,連著屋簷下的地方,則是搭了幾個棚子,家家戶戶劃了地盤,都在棚子底下擠著做飯,飯做好了就端回屋裡頭,再開啟一張小巧實用的摺疊桌,一家子就是這麼解決一日三餐的。

沒辦法,平水縣不是什麼富裕的縣城,儘管已經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外頭改革開放的風並沒有吹到這裡,縣裡大多數人還是上山下河,以務農為主,縣中心有幾個廠子,在裡頭當工人上班已經是好工作了。

所以儘管周長城是電機廠的臨時工,對萬家寨的萬雲來說,也是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好物件。

縣裡六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樓十個手指都數得出來,擠擠挨挨,跟田裡累田螺似的住著人,好多三代同堂的幹部都跟孫家住得差不多。

周長城到孫家巷的時候,裡頭的人正開始做飯,一時間油煙四溢,有飯菜香味冒出來了。

萬雲中午在萬雪家裡吃了飯,晚上就斷斷不能繼續在人家家裡吃了。

孫家公公婆婆不是那麼計較的人,但也不是那樣大方的人,糧食在什麼時候都是金貴的,當妹妹的吃了一頓又一頓,只會讓她姐難做。

萬雪陪著萬雲在院子門口等妹夫,站了會兒有點累,靠在掉木屑的門框上,帶著兩分真真假假的埋怨:“說了讓你們倆兒在這兒吃了再走的。”

“下回吧。他師哥那兒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總得早點兒去看看,再晚天就黑了。”萬雲笑著和姐姐說話,又摸摸她的肚子,很是期待,不知是外甥還是外甥女,小姨總是格外疼姐姐的孩子。

等周長城走到面前的時候,兩人對視笑了一下,很快移開視線,都沒有朝對方開口說話。

“雪姐,那我們今天就先走了。”周長城對大姨姐說,“改天再來看你。”

“行,去吧,天要黑了,小心看路。”萬雪知道留不住妹妹妹夫,往他們手上塞了兩個蘋果,“大喜日子呢,吃蘋果,平平安安。”

周長城手上拿著兩個大紅蘋果,墜手,心裡覺得大姨姐大方,又說了謝,萬雲則是邁著小小的步子,踱到他身邊,兩人告別萬雪,往巷子外頭走去。

新婚的兩個人,暫時還沒有找到共同的話題。

從孫家巷出來後,要過對面街,路過電影院、郵局和縣政府門口,再走過一座橋,四十分鐘左右,就快到電機廠附近了,周長城師哥嫂子租的房子就在那周邊,不算太遠。

周長城個子高,腿長,邁步快,萬雲跟在後頭努力跟上,有點氣喘吁吁的。

過了一會兒,周長城才察覺到萬雲走得有點吃力,放慢了腳步,笑了一下,不是跟師哥他們一起走路,要等等新媳婦。

“今天太晚了,師哥那兒不好做菜,我們吃碗米粉吧?”周長城“打鐵”一下午,都是力氣活兒,已經開始餓了。

“都行。”萬雲好脾氣地點點頭,問他,“不貴吧?”

她來縣裡好多次,但還沒捨得花錢吃過米粉呢。

“八毛錢,只有青菜,沒有肉,不過加兩毛有個煎蛋。”周長城想,今天是他們領證的第一天,大方一點,一碗各要一個煎蛋,往後就不能這樣過日子了。

在老國營飯店叫服務員加煎蛋的時候,周長城心裡一直在摳那四毛煎蛋的錢,但看萬雲吃米粉吃得滿頭汗,嘴唇紅紅的,整個人看起來粉嫩青春的時候,又歡喜起來,心想,她吃飯也好看,比兩個嫂子都好看。

萬雲吃著眼前的湯米粉,不知道周長城的心思,她對這人其實也不瞭解,心裡還有點忐忑,儘量吃得慢,怕新婚丈夫覺得自己吃相不好看。

他們第一次見面,吃的也是米粉,那是去年過了中秋節之後,在縣裡西郊的一個小飯館裡。

什麼滋味已經不記得,就光顧著緊張了。

現在私人可以開店做生意,那小飯館是當地人家裡隨意支起來的,只有兩張桌子,賣的是平水縣的特產,農家米粉,地方偏,生意不好,他們是唯一的客人。

萬雪帶著萬雲,師孃李紅蓮帶著周長城,還有個中間人餘姐。

餘姐是縣裡菜市場豬肉檔口豬肉強的老婆。

餘姐平時幫著丈夫賣豬肉,在菜市場認識不少人,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給人牽牽紅線,有心無心的,在她手上成了好幾對,媒人紅包收了幾個,漸漸做出點癮頭來了,平時到她家檔口買菜的人,都愛跟她呱啦幾句,恰好李紅蓮託她幫忙給周長城留意有沒有合適的人,餘姐就上了心。

萬雪到餘姐檔口買過好幾次豬肉,餘姐看她彎眉笑眼的,應該是個好說話的人,就和她閒聊,知道她老家有個待嫁的妹妹,約了萬雪和李紅蓮在他們檔口前見面,認識認識。

李紅蓮是個利索的人,萬雪也不扭捏。

一個說家裡老頭的小徒弟要找老婆,有手藝能掙錢,養老婆是沒問題的,但不是電機廠的正式工,又是鄉下戶口,縣裡姑娘對他很挑揀,家裡爹孃早沒了,現在就他一個人,光棍一根,她這個當師孃的要為這大小子操心起來。

一個說家裡妹妹長得靈秀,人品好,會做飯會種地,手腳勤快乾活兒不偷懶,爹孃想把她嫁到縣城來,但她初中畢業,農村戶口,又沒有工作,縣裡稍微有點條件的男人對她也不滿意,她這個當姐姐的總想把她從田間地頭給拉拔出來。

這兩人都覺得對方沒有誇大自己家裡的孩子,反覆保證人品一定沒問題,也沒有掩蓋不足的地方,都是實誠人,聊得一拍即合,約了時間,就把兩個年輕人叫出來相看。

那頓飯,桌上說話聲不斷,都是李紅蓮萬雪和餘姐三個人在聊天,他們兩個正經相看的人倒是沒說上幾句話。

後來還是有媒人經驗的餘姐說:“咱們三個在這兒,他們小年輕不好意思,也不好講話,我們到外頭看看。”

於是三個大姐推推嚷嚷站起來,一起到外頭繼續呱啦家長裡短的,裡頭就剩周長城和萬雲了。

中秋之後天兒就涼了,陽光也不像夏天那樣有勁頭,小飯館的地上和桌子上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光,像成熟稻穀的顏色,看著耀眼溫暖。

萬雲那日穿的是一件長袖棉布衫,洗得乾乾淨淨的,跟她的臉一樣,白皙小巧,一雙大而圓的眼睛,不笑都帶著三分情,笑起來時更是動人,涼爽的深秋空氣中,看得周長城手心出汗。

這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像是笑到他心坎兒裡一樣。

周長城借了陸師兄的白襯衫來相看,他長得高,但是瘦,襯衫穿在他身上有點空蕩,好在肩膀寬,撐起了型,五官正氣,鼻子高挺好看,那雙眼睛沒有傲氣和滑頭,看人的時候帶著十二分的真誠。

萬雲對他有種外在的好感,她想,這人長成這樣,應該不會壞到哪裡去。

她對好男人還沒有清晰的概念,但知道壞男人是不能嫁的。

兩人都不是孟浪性格的人,先是朝著對方笑了一下,這才慢慢聊了起來。

周長城問:“你以前來過縣裡嗎?”

“來過。”萬雲其實來的縣裡西郊的次數很多,都是悄悄地來的,翻山越嶺,賣了東西就趕緊走,萬雪都不知道。

“那你結婚後,是要住縣裡的吧?”周長城又問。

“嗯。”萬雲點點頭,她要是出嫁,家裡鐵定沒她住的地兒,在萬家寨,嫁了人的女兒哪兒還能再住在孃家。

周長城聽了這個“嗯”就高興起來,他在周家莊也沒有住的地方,十五歲得了桂春生的機緣,從鄉下跟著師父出來,就一直在縣城待著,少年人自小沒了父母長輩,在鄉下吃過不少苦頭,自離開後幾乎沒有再回去過,他是打定主意,往後不論如何,就是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都要待在縣裡的。

但是縣城人多,這幾年城鄉流動人口大,平水縣的人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住房緊張,也不是想落腳就落腳的,所以好多夫妻就算結了婚,也是分開住的。

二師哥劉喜和他媳婦戴桂珍就是這樣,兩地分居,劉師哥在縣裡,他媳婦在老家。

到了劉師哥休息的那兩日,嫂子才帶著兩個孩子從鄉下來縣裡,或者劉師哥積攢幾天假回老家去。

劉師哥也想過把嫂子帶出來,但是嫂子說縣城租房貴,她又沒工作,怎麼都捨不得那點房租,讓劉師哥把錢拿回老家起大磚房,給孩子在村裡上學用。

也有陸師哥和魏嫂子這樣的,夫妻倆兒在縣裡,孩子放在老家,得空了才回老家看他們。

不論是陸師哥還是劉師哥的生活方式,周長城都不想要。

除了師父師孃一家人,他再沒有其他的家人,娶了媳婦,媳婦就應該是他的家人,周長城怕心裡落空,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何況周長城知道娶媳婦是要花大錢的,花了大錢娶來的媳婦還要住老家,一月見一回,甚至更長時間才見一回,他心裡總覺得不得勁兒,好像這媳婦白娶了。

再就是,前年夏天發大水,他從前在周家莊住過的泥磚房老屋都沖塌了,根本沒地方住。

要是這萬雲和劉師哥的媳婦一樣,不肯來縣裡,他就不點頭。

不過,好在萬雲並不想待在鄉下,周長城心裡就歡喜了。

他是個沒有家的人,咬著牙都想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對老婆的期待,和兩個師哥對老婆的期待,是不一樣的。

萬雲聽周長城說了幾句電機廠不給他分配宿舍,縣裡租房難的事,心裡咯噔一下,他不會也嫌自己在縣裡沒工作吧?

原來萬雪給她介紹了個姐夫的同事,那同事挺滿意萬雲的長相,但想想她沒工作沒手藝,最後這個相看還是不了了之。

可週長城也只是感慨了一下縣裡不好找房子,就沒有再繼續說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