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嘖嘖稱奇,入室沒多久,便已暖意洋洋,解縉感嘆道:“一爐暖春坊,名副其實啊,若百姓之中皆有此爐,度寒冬何愁?”

黃子澄聽著水燒開發出的“嗚嗚”聲,看著少年將水壺取下,不等其蓋住火爐,便走近了看,道:“諸位來看,這煤炭似也有玄機。”

“好規整的煤炭。”

鄭賜看了之後,驚歎道。

齊泰感嘆不已,說道:“剛還尋思什麼煤炭能一日二十文,現在看,如此大個煤炭,又有孔洞通徹,燃燒更是溫暖,此定價怕還是穩妥的。”

黃子澄走向老奶奶,關切地問道:“老人家,家中可有存留,買了煤炭,可影響過日子?”

老奶奶笑了,一道道如刀割的紋路堆了起來,道:“有存留,我家兒子與兒媳都在做工,上月領了四五兩銀錢呢,這是皇上體恤我們百姓,才給了我們一條活路,想想那些沒有遷過來的百姓,還說朝廷壞話,老身恨不得回去唾他們幾口。”

黃子澄轉身看向朱允炆。

以工代賑,遷移災民,這是皇上聽取姚廣孝之言,力排眾議推行的政策。

事實證明,皇上是對的,這些災民進入京師,不僅節省了朝廷賑災救濟的支出,還帶來了更多廉價勞力,支撐起了糧庫、報恩寺與英烈碑、東水關商道……

眼下百姓安泰,過冬無憂,老人歡顏,感恩朝廷,這不就是最好的文治嗎?

安民天下,才應是文人之本,而非與武相爭。

黃子澄在這一刻,反省與批判了自己的過去,改正了觀念。

“一日二十文,這花銷是有些偏高了,但按其所得,還支得過去,一銀子足一個月又兩旬,熬至開春,也用不是多少。”

練子寧盤算了下,說道。

就在齊泰等人點頭的時候,老奶奶嘆了一口氣,說道:“一兩銀子可支使不了一月又兩旬,也就一個月的花銷。”

“為何?”

齊泰有些不解地問道,其他官員也滿是疑惑,先前說一天二十文花銷,一個月不就六百文,一兩銀子一千文,一個月如何也是用不完才是。

老奶奶微微搖頭,有幾分憂愁地說道:“眼下也不知怎了,拿銅錢去買東西,人家歡迎,可若拿碎銀去購置,人家便挑剔,一兩銀子也就只能作六七百文用,可足不了一千文。”

黃子澄眉頭緊鎖,老人家所說的事,他作為戶部尚書是清楚的,雖然朝廷三令五申,一兩銀子等價一千文,可在商業交易中,沒起過什麼作用。

“銅貴銀賤,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戶部需拿出一個方略出來。”

朱允炆輕聲說道。

黃子澄連忙答下話,說道:“臣回去之後,便召集官屬集議。”

朱允炆微微點了點頭,道:“安排人去看看錢鈔兌銀,錢鈔兌銅的情況,議後奏陳。”

黃子澄點頭。

從一戶人家中走出,便去了其他人家,很多戶人家並沒有購置一爐暖春坊的新式

爐子,甚至連煤炭也沒有,就如此冷冰冰地過著日子。

節儉與樸素,是這些人生活的常態,哪怕是室內與室外一個溫度,他們也不願意花如此多的錢,去安裝一個爐子。

甚至還有一些人家,一爐暖春坊免費送來了新式爐子,可他們轉手就低價賣了出去,老人說了,冷就多穿兩件,凍不死就行,省著點錢花。

朱允炆握著一雙冰冷而蒼老的手,對黃子澄說道:“城外風大,冬日又是溼寒難擋,陰雨不斷,總不能讓百姓受了苦,由戶部出資,為有六十以上老人、十歲以下孩子的災戶,購置新式爐子與三個月的煤炭,如何?”

黃子澄思索了下,便答應下來:“他們受過災,應享受朝廷更多照顧,臣會調撥專項銀錢,於一爐暖春坊購置爐子與煤炭。”

因受災遷移至京師的,有高齡老人與低齡孩子隨行的大致佔兩成,分攤至戶來算,應到不了兩千戶,即使是兩千戶,購置新式爐子的花銷,也不過萬兩銀子,整體上花銷並會太多。

朱允炆滿意點了點頭,在回程路上,對隨行官員道:“新式爐子朕看不錯,即無嗆人的煤煙氣,也可保暖於室內,若戶部有力,可為六部衙署添置新式爐子,也免百官冬日辦公悽惶。若戶部不願出資,就作罷吧。”

黃子澄鬱悶地瞪著眼,皇上太不厚道了,這不是把戶部放在架子上烤嗎?

戶部要是答應,豈不是開了口子,那一個個官員申請錢糧的時候,人家豈不是有了藉口,說什麼,都能為六部添置爐子,緣何沒錢如何如何……

若是不答應,那完了,戶部肯定沒好日子過,估計戶部的煤炭都會被人打劫了去,認為自己冷是戶部的鍋。

皇上也是,你下個旨意,戶部照辦便是,這交給戶部自己決定就有點害人了……

黃子澄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應對,朱允炆便笑著大踏步走了,只留下一群人盯著黃子澄。

朱允炆沒有理會黃子澄如何處置,這個傢伙最近成了“反派”,站在自己對面搖旗吶喊,積極的很,給他製造一點麻煩也無妨。

回到坤寧宮,便是暖如春日。

脫下外衣,朱允炆一身輕鬆地對馬恩慧說道:“皇后可擬好了請帖?”

馬恩慧笑盈盈道:“已發了出去,晚間便會在坤寧宮設宴。”

朱允炆微微點頭,道:“不久之後,朝廷會採買一批新式爐子,這後宮妃嬪、宮女、太監那邊也購置一批吧,淑妃中毒事件不可再上演。”

馬恩慧拿了一份賬冊,遞給朱允炆,道:“後宮購置之事已安排妥當,只是皇上,坤寧宮的錢庫已滿,再這樣下去,可就要轉換地方了。”

朱允炆接過賬冊,翻至最後,看了看,道:“有了這些資金,中央錢莊的籌備也可提上日程了,今日問訪發現,銀又賤了,一兩銀子,只得六百餘文銅錢。”

馬恩慧擔憂地說道:“那我們繼續收銀,豈不是吃了許多虧?”

朱允炆用手指扣著桌子,輕聲道

:“眼下銀賤銅貴,若中央錢莊成立,便會讓銀、銅兌換回歸正軌,到時候皇后手中的一兩銀子,便憑空升值三四百文,如何會虧?告訴一爐暖春坊,銅錢與銀子都要收,寶鈔就少收一些吧。”

馬恩慧眼神一亮,有些疑惑地說道:“臣妾什麼都沒做,就憑空賺了?”

朱允炆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兩碎銀,道:“這其中涉及貨幣貶值與增值的問題,銀賤銅貴,是銀貶值,銅增值,若我們升值銀,貶值銅,到時候這一兩銀子,自然便可以兌換更多的銅錢,也可以採買更多貨物。十萬白銀,轉眼間便會成為十三四萬白銀……”

投機貨幣,在後世是常見的,甚至還有人專門做空某個國家的貨幣,割割韭菜。

不是大明商人看不到這個商機,而是因為銅在大明實在不多,市場中流動的銅錢總量增長跟不上商業需求的增量,尤其是在新商業之策推行之後,寶鈔貶值、銀貶值的問題就更加凸顯出來。

朱允炆清楚,貨幣問題必須得到解決,而解決的條件也越發成熟。

江西,饒州,鄱江西側。

幾座高大的水輪機修建了起來,水流衝擊水輪機齒輪,齒輪齧合轉動,帶動著一根沉重的鐵棍升起,至一定高度之後,鐵棍順著圓滾,垂直砸落,叮地一聲,鐵棍底部凸起的部分,便已砸入底部小小的凹槽內。

鐵棍升起之後,匠頭吳大勝將淺淺凹槽內的圓形銅幣拿了出來,恭謹地交給寧遠侯何福,何福拿捏著有些溫熱的銅幣,看著清晰的“洪武通寶”四個字,凝重地問道:“成了?”

吳大勝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了笑意,說道:“按大人所給圖紙,試驗了近五百次,終於成了。”

“可擴大規模?”

何福問道。

吳大勝點頭道:“只需加配鐵棍,增置水車即可,此法以衝壓鑄幣,較之以往之法大不同,不知是哪位匠人如此奇思妙想?”

“匠人……”

何福看著吳大勝,心裡也是疑惑萬分,給自己圖紙的人可是大明皇帝朱允炆,可皇上怎麼會懂得這些玄奧的東西?

吳大勝是鑄造銅錢的老匠人,看著衝壓製備的裝置,眼神中充滿了驚歎。

前朝貨幣鑄造,多采取的是型範澆鑄工藝。

型範澆鑄,一開始是平板範澆築,即製造兩個範具,拼合之後澆鑄,這也是古代最早的鑄錢工藝。

一開始使用的是泥板,在泥板上雕刻出錢型、澆道,一個泥板雕刻一個或兩個錢範,但這種泥板材質並不好用,只能使用一次。

總不能為了一枚錢,一天天玩泥巴去吧?

後來才出現了銅範鑄錢,可銅範本身的透氣性不足,熱應力問題不好解決,沒用幾次,銅範就變形,不能用了。

一邊為了打銅錢,一邊耗費銅範,這生意也不划算啊……

於是,智慧的古人改變了平板範澆築,提出了影響深遠的疊鑄法,而這一門技術自西漢開始,便成為了鑄錢工藝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