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

楊十八愣住了,低著頭又仔細數了數,道:“大人,這裡是一兩四錢三十二文,不短缺一文啊。”

王昌往後一靠,翹著二郎腿,對不識趣的楊十八說道:“這裡有碎銀,地方收納上來總不可能揹著一大堆碎銀子交給皇上吧,朝廷接收稅銀,需要的是銀錠。我們熔化銀兩製成銀錠,那是有火耗的,你認為這火耗是官府出,還是你出?”

“這……”

楊十八有些無奈,看著桌上的錢鈔,突然說道:“我把這點碎銀子拿走,換成寶鈔,是不是就沒火耗了?”

碎銀子不過一兩而已,去外面兌換一張一貫的寶鈔還是容易。

王昌一拍桌案,道:“寶鈔就沒有損耗了嗎?寶鈔也會成為昏鈔,你讓我們拿著皺巴巴的昏鈔給皇上嗎?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楊十八被嚇得一哆嗦,連忙求饒:“大人,我交,我交,需要多少火耗?”

王昌哼了一聲,道:“一兩銀子火耗兩錢,你這裡是一兩四錢三十二文,需繳火耗兩錢八十六文。”

“這麼多?”

楊十八有些吃驚。

王昌給了他一個犀利的眼神,楊十八連忙開始找錢,將褡褳裡的錢都拿出來之後,還差十六文,這下完了,錢不夠了。

“不夠就回家去取。”

王昌不打算放過十六文錢,要知道火耗裡面的每一文錢,都與地方衙門的利益息息相關,損人利己的事,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徹底點,這是王昌的原則。

“這火耗——是誰規定的?”

突然起來的問話,讓王昌吃了一驚,連忙轉頭看去,只見一位年輕人正站在棚子邊盯著自己,在其身旁,還站著一位魁梧的大漢。

王昌上下打量了下朱允炆,道:“要交稅排隊,不交稅滾開,別耽誤爺辦差。”

“你……”

薛夏憤怒,剛想上前,卻被朱允炆抬手攔住。

朱允炆不以為意,只是陰沉著臉說道:“我再問你一次,火耗是誰定的?朝廷文書中從未有過收火耗一條規定吧?”

王昌有些惱怒,衝著一旁的衙役喊道:“這裡有人搗亂,給我拖出去!”

衙役剛走了兩步,孫棟便走了過來,也不知道從哪裡順利一根扁擔,呲牙笑道:“我奉勸你們不要過去的好。”

“呵,你還敢打官府衙役不成?”

衙役不屑。

孫棟手中扁擔嗚嗚帶風,甩動幾圈,然後做了個招式動作,道:“你要試試,我也可以成全你。”

衙役剛想動作,便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

緊接著又是兩聲。

孫棟轉身看去,只見薛夏正抓著王昌的衣襟,左右開弓,直打得王昌嘴角冒血才罷手。王昌眼冒金星,耳邊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痛,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周圍等待交稅的百姓都驚呆了,從未見過如此生猛之人,竟然敢公然打朝廷官吏。

楊十八連忙收走自己的錢鈔,後退到一旁,不安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朱允炆對薛夏低語了兩句,薛夏轉身對議論紛紛的百姓喊道:“大明安全域性辦事,盤察奸佞,護佑百姓,今有錢塘農稅縣司官吏違背朝廷規定,私自加收火耗,當嚴懲不貸,諸位納稅可稍後一二,至院外等候。”

“安全域性?”

百姓們聽聞之後釋然了。

怪不得這群人如此厲害,連朝廷官吏都不放在眼裡,原來是安全域性,這個神秘機構雖然不如錦衣衛“神通廣大”、“抓人無數、殺人無數”,但畢竟他們是近親,說是堂兄堂弟也不為過。

安全域性收拾幾個貪官汙吏,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孫棟看著面前打哆嗦的衙役,嘿嘿一笑,轉身走向人群,將扁擔交給了一位老農,然後勸說百姓暫時到門外等候。

待農稅縣司的門關上之後,朱允炆看向另一外胥吏,道:“我不想重複問第三遍,要麼回答我的問題,要麼和他一樣。”

另一胥吏名為趙海,見王昌慘狀,又聽對方是安全域性的人,連忙說道:“這火耗是去年就出現的,可不是錢塘一地,各地皆是如此……”

“各地?!”

朱允炆臉色很是難看。

感情大明到處都興起了火耗,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趙海連連點頭,道:“杭州、蘇州、南直隸到處都是……”

趙海的想法是:天塌了,有個高的人頂著。

錢塘只不過是一個小小地方,蘇州府的一個縣罷了,安全域性要抓人,那也得抓知府,抓布政使,抓戶部郎中、尚書去,我們只是最底層的辦事員,抓我們沒價值啊……

朱允炆回頭看了一眼薛夏,道:“如此大事,安全域性竟都沒有一封奏報,是你給壓下了,還是都沒有奏報?”

薛夏臉色蒼白,連忙喊道:“爺,我真的不知道,各地安全域性分部都沒有過此事彙報。”

作為安全域性的高階人員,薛夏越來越感覺有壓力。分散在各地的安全域性分部問題有些大,蘇州分部有問題,難道這杭州分部也有問題?

火耗!

這是什麼鬼,一條鞭法不就是要收錢鈔,你們收上來不就好了,幹嘛非要自己強行加戲?

趙海吞嚥了下口水,緊張地說道:“可能是因為這種事沒有上報的必要……”

朱允炆目光冷厲,趙海嚇得一哆嗦。

“為何如此說?”

朱允炆問道。

趙海不安地解釋道:“這位大人,現在朝廷兩稅改徵錢鈔,可是熔鍛碎銀時,確實是存在損耗的。在民間徵收一千兩銀子,熔鍛成銀錠後可能只有九百五十兩,這缺額的五十兩,朝廷是需要地方補全的,那地方衙門也沒錢,只好將這份火耗錢攤到百姓身上。”

“這類火耗雖然沒有被納入正稅,但實際上也是補充正稅的一種辦法。即便是安全域性知曉,知縣、知府、布政使,戶部尚書知曉,他們也不會認為徵收火耗有錯。既然沒錯,為何還要上報……”

朱允炆冷冷看著趙海沒有說一句話。

薛夏與孫棟鬆了一口氣,如此說來,這徵收火耗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是杭州府安全域性分部出了問題,只要不是安全域性有過錯,那事情就好辦。

朱允炆雖然是文科生,但好歹也是被化學老師、物理老師敲過板擦的人,知道熔化過程中必然會存在損耗,雖然能量守恆,但也不能抓著空氣說守恆吧。

有損耗,地方衙門又不願意當冤大頭,京師戶部又是按照賬冊厘算的,到時候對不上賬,這就要找人補窟窿。

很明顯地方衙門沒有當女媧的覺悟,手裡也沒五彩石,於是就拉百姓當墊背,推出一個所謂的火耗,即能解決熔鍛碎銀的損耗問題,還能趁機多徵收一些銀兩,這多出來的部分,自然是不需要給戶部,而是拿著孝敬孝敬上級,順便留用一筆,改善改善生活。

至於百姓……

誰管他們。

朱允炆拉過椅子坐了下來,對趙海問道:“你解釋了火耗出現的緣由,但你沒有解釋清楚,為何一兩銀子就收二錢火耗,這碎銀子熔成銀錠,就這的損耗如此巨大?”

一兩損失二錢,二百文啊,直接砍掉了五分之一,朱允炆再文科,也知道這個數字不符合科學,真損失這麼大,誰傻乎乎地會去熔鍊成銀錠,非要整整齊齊一箱子一箱子的運到京師?改成麻袋一袋子一袋子的拉過去它不香嗎?

趙海苦著臉,眼前的這位官爺根本就不好糊弄,遵循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簡易邏輯,趙海直接出賣了上級:“這是縣太爺規定的,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啊……”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對薛夏道:“火耗雖有,但絕不會多。一千兩損耗二十至五十兩或許可能,絕不可能損耗二百兩,具體損耗多少,安全域性盯著點吧,每個地方都作一個統計,看看一千兩損耗多少,折算清楚,損耗部分日後由朝廷來補,不讓百姓出。”

趙海吃驚地看著朱允炆,連忙說道:“這位官爺,這可是大事,戶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安全域性可不管稅賦問題,萬一沒有人出這部分損耗,那小人可擔待不起啊。”

朱允炆起身,冷聲說道:“你確實擔待不起,孫棟,你去告訴知縣,若日後再敢徵收正稅以外的稅目,那就自戴枷鎖入京請罪吧!”

孫棟答應一聲便轉身而去。

朱允炆看向趙海,問道:“火耗始於一條鞭法,是吧?”

趙海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在洪武朝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實物稅,徵收銀兩隻佔很小一部分比例,你一點銀兩也輪不到火耗。

“那沒有火耗的時候,地方衙門是如何多收取稅銀的?”

朱允炆嚴肅地看著趙海。

趙海張了張嘴,有些無奈地說道:“淋尖踢斛。”

“呵呵,看吧,地方上弄點錢還是容易,無論是革制也好,不革制也好,總有漏洞可以鑽!”

朱允炆有些痛心。

所謂淋尖踢斛,就是實物稅時期,百姓繳納糧食時,官府是用一類名為斛的容器裝糧食的,裝好糧食之後再稱重,然後計算上繳的糧食份額。

通常情況下,糧食裝入斛中時,都要裝滿,滿滿的,冒個尖出來。

就在百姓以為這一斛足夠繳納清稅了,一位官吏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助跑,加速度,衝鋒,抬腳,踢,斛一歪,糧食撒了……

撒出來的部分,那就是官府的收益。

對了,這位小夥子,你家的糧食不夠份額,回家再一袋子糧食過來,讓我們踹踹,不,讓我們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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