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砂筆落,黃泉路開。

筆尖毫毛已觸紙面,受壓微微彎斜,殷紅的小點著墨渲開,只剩一個轉腕勾出的動作。

“皇上,安全域性指揮同知劉長閣求見。”

內侍入殿通報。

朱允炆微微皺眉,硃砂筆懸停在手中,輕輕抬起,看著一點硃砂紅,收起了筆:“讓他進來。”

劉長閣入殿行禮。

朱允炆將名單擱在一旁,對劉長閣道:“交接得如何了?”

劉長閣回到京師,顧三審請旨讓賢,希望由劉長閣重掌安全域性。

朱允炆並沒有批准,而是升劉長閣為指揮同知,在顧三審休假期間,代行指揮史職權。

劉長閣畢竟遠離京師一年多了,想要重新熟悉京師的安全域性,瞭解人員、據點、情報、官員等一系列資訊,沒有一個多月時間是不可能的。

“很是順利。”劉長閣有些緊張:“臣今日入殿,是有一事稟告。”

“講。”

朱允炆很是平靜。

“朱有爋殺了人。”

劉長閣不安地看了一眼有些驚訝的朱允炆,連忙解釋:“安全域性牢房有限,不得已安排部分陰兵到朱有爋的囚牢,不知為何,朱有爋突然暴起傷人,打死了一個陰兵。”

朱允炆很難想象,一個紈絝藩王竟親手打死了人。

死了一個陰兵嗎?

這些陰兵馬上就要被砍頭了,雖然說被打死和被砍死在結果上沒什麼區別,但事實上不是如此,陰兵處決,需要朝廷動手,朱有爋現在的身份是囚犯,要殺人也不輪不到他。

一句話,朱有爋狗拿耗子,越俎代庖了。

“走吧,去安全域性總部。”

朱允炆看了看桌案上的勾決名單,命雙喜收起帶著,然後走出武英殿,步行至西安門外大街。

雖時有寒風吹來,但難擋京師熱鬧。

武會試,賭坊,白蓮教被捕,成了京師人的飯後談資,尋親訪友,結伴而行的人到處可見,路過的酒樓,無一不呼聲一片。

香車寶馬,絡繹而行。

朱允炆經歷著民間的生活氣息,原本有些壓抑的心情好了許多,進入安全域性總部之後,召集顧三審、薛夏等人,詢問古今與白蓮教追索情況。

顧三審拿出了一份尚未寫完的文書,道:“古今背後的家族基本上都已控制起來,按照皇上吩咐,並沒有將事情擴大,就地審訊,沒有驚擾其家人。現已交代伏罪且核對過情報的,只有京師附近三家,其他地方尚未傳回訊息。至於白蓮教其他匪首,已依名單發至地方安全域性分部與布政使衙門,相信用不了太久,也會傳來訊息。”

朱允炆微微點頭,考慮到佛母人頭已經被掛了出來,訊息早已開始傳播,便叮囑道:“務必快速行動。”

“遵旨。”

顧三審等人答應下來。

“讓朱有爋過來,你們該忙的,就不用在這裡候著了。”

朱允炆端起茶碗,安靜等待。

朱有爋越發憔悴了,原本一個不錯的精神小夥,經過了沉淪、放縱、關押,現在已經成了一個乞丐了,衣服破破爛爛,渾身還散發著惡臭味,臉上帶著傷,看起來還有些淤青。

朱允炆強忍著難聞的味道,對朱有爋呵斥:“待在安全域性,你還不知悔改,竟還敢殺人,真當朕不敢處置你嗎?”

朱有爋有些麻木,沒有半點畏懼之心:“他們說沫兒是陰兵,還說馬上就要被處死,所以該死!”

啪!

朱允炆抓起茶碗就摔向朱有爋,茶碗砸在朱有爋腳下,碎成一片,喊道:“沫兒,又是沫兒,她是是陰兵,是白蓮教聖女,現在白蓮教佛母死了,陰兵也要死了,她被處死不是應該的嗎?朕告訴你,白蓮沫兒已經上了勾決名單,朕也勾了,你是不是想找朕拼命?!”

朱有爋身體一晃,雙眼無助地看著朱允炆,猛地跪了下來,雙腿重重壓在了破碎的陶瓷片上,刺穿了不太厚實的棉褲,血緩緩滲了出來。

“皇上,求你,求你放了沫兒。只要讓她活下去,讓我去死,我也願意!”

朱有爋哀求。

朱允炆很是憤怒:“你是太祖的子孫,還有一點骨氣嗎?為一女人如此卑躬屈膝,如此胡亂非為,你想替她死,為何不說陪她一起上路!”

朱有爋緊握著拳頭,大聲喊道:“那就求皇上成全,讓我與沫兒共赴黃泉!”

朱允炆憤然站起,走到朱有爋面前,一腳踹倒在地:“想死是吧,好,朕成全你們!把勾決名單來過來!”

雙喜連忙送上勾決名單。

朱允炆接過一支筆,也不管什麼硃砂黑墨了,當著朱有爋的面,直接在白蓮沫兒的名字後面打了勾,然後寫上了朱有爋的名字,勾過之後,丟下毛筆:“現在,你滿意了吧?”

朱有爋看著勾決名單,呵呵笑了,朝著發怒的朱允炆,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臣朱有爋,謝皇上隆恩!”

面對痴情入魔,面死不退的朱有爋,朱允炆沒有任何辦法讓他屈服,他似乎已經心思都留在了一個女人身上,為了那個女人,他真的願意舍掉生命。

一個連死都不畏懼的人,還能拿他怎樣?

顧三審與劉長閣看著這一份勾決名單,對視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朝廷規制,皇上勾決名單是硃砂筆,只有硃砂筆勾決之後才會生效,拿著名單拉人,驗明正身,拖出去砍了了事。

可現在是黑筆勾決,這個,生效,還是不生效?

說生效吧,不符合規矩。

說不生效吧,還是皇上親自勾的。

這可把兩個人難為壞了。

兩個人現在也不敢問,生怕朱允炆一怒之下再加幾個名字上去,罷了,反正勾決不是斬立決,還得留上幾天時間,改天再問。

留幾天,是出於如下考慮:

一是驗證白蓮教、古今等勢力提供的地方情報、名單準不準,別這邊殺了,那邊對不上號,回頭也沒個對口供的。

二是需要保持對死亡的敬畏,如果有親屬的,安排親屬見個面,實在沒人送行,朝廷也得提前買點酒肉,準備個四菜一湯,讓他們吃飽了再上路。

朱允炆下令將朱有爋拉下去,指了指勾訣名單:“待訊息確鑿之後,將這些人交給刑部處決吧,張貼告示讓天下百姓知悉,白蓮教徒製造了青州之亂,害死了數萬百姓,死有餘辜,再次宣傳白蓮教乃是邪教,參與者必死。”

“皇上,只說白蓮教?”

劉長閣眼神微微一眯。

朱允炆點了點頭,說:“陰兵之事,是洪武冤案的延續,這種事少數人知曉也就罷了,還是不要流傳到民間。將陰兵充當白蓮,一併殺了,威懾宵小。”

劉長閣有點為王廣升、芒種、韓幀等一干人感覺到可惜,鬧騰了多少年,到死了,還被歸到了白蓮教的行列之中,這事業鬧騰的太過隱秘,也不是個什麼好事,想要在歷史中留一筆,怕是不可能了。

“帶白蓮沫兒。”朱允炆看著地上的殘破陶瓷與血跡,空氣中還有些難聞的氣息,便改了主意:“算了,朕出去走走。”

白蓮沫兒聽到門外有動靜,連忙擦了擦嘴角,將一疊被子押在箱子裡面,蓋住之後,又推開窗戶,任由冷風吹進來。

門被推開了,卻沒有人進來。

白蓮沫兒坐在桌旁,忍不住看了過去,只見朱允炆站在門口,正看著自己。

“朕答應過你,會看著他們的腦袋落地,現在是時候了。”

朱允炆邁步走了進去,劉長閣在一旁跟著。

沫兒起身對朱允炆行了個禮,平和地說:“佛母的人頭,顧指揮史已拿來讓我看過。白蓮教匪首被安全域性一網打盡,公子也被抓獲,我心願大致已了,縱讓我此時登上刑場,也可笑著赴死。只是,在這之前,小女還有一個請求。”

朱允炆感覺到空氣有些渾濁,不由微微皺眉,道:“因為你,安全域性才可以在短時間解決陰兵、擒獲白蓮教匪首,擒獲公子李祺。按理說,你於朝廷是有功的。”

“然朕每每想起青州的死難的百姓、軍士,就無法原諒你。功過難抵,殺了,朕心中有愧,今日前來看你,一是為了送你上路,二是準你一個合理請求,也算是對你的彌補吧。”

沫兒聽聞,跪了下來:“小女手染鮮血,死不足惜。唯有一願,懇求皇上赦免朱有爋的罪過,哪怕是讓他做一個尋常百姓。”

朱允炆坐了下來,目光盯著沫兒:“你還不知道朱有爋為了你做過哪些事吧。他為了迫使朕讓步,竟在宗人府劫持官吏!”

“啊?”

“朕將他關押在這裡反省,結果他又因為陰兵說你該死,出手打死了陰兵!”

“這……”

“在來這裡之前,朕特意見了他,希望他能悔過,只要與你劃清界限,讓他離開也不是不可以。可他寧願與你共赴刑場,也不願苟且偷生,朕已經答應他了,你的這個請求,怕是沒辦法答應了。”

“我……”

白蓮沫兒一時之間接受不了那麼多訊息,原來朱有爋在這裡,為了自己,他已經做到了生死與共。

朱允炆起身,問:“還有其他請求嗎?”

沫兒癱坐在地上,道:“若皇上不能免他死,那就讓我和他在刑場上再會吧。”

朱允炆深深看著沫兒,沒有再說什麼,起身準備離開。

沫兒看著朱允炆的背影,突然問道:“我還有幾日可活?”

朱允炆轉過身,簡短地回了句:“十日。”

沫兒起身走向朱允炆,劉長閣側身攔住了沫兒,沫兒只看著朱允炆,輕輕說道;“若我十日後死不了,皇上能不能釋放朱有爋?”

朱允炆平和地看著沫兒,問:“你這是與朕對賭嗎?”

“是請求。”

沫兒眼淚流淌出來。

朱允炆看著柔弱中哀求的沫兒,最終點頭道:“好,你的請求朕收到了。十日,你若能讓朕改主意,重勾名單,朕就釋放朱有爋。若不能,你們一起死。”

沫兒再次跪了下來,重重磕了幾個頭,然後看著朱允炆,輕輕說道:“謝皇上恩典,現在就請皇上下旨,釋放朱有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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