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伯耆放心了,陳天平笑了。

大明皇帝發怒,胡氏父子定會顫抖臣服,若其退位讓國,尚可給有一條生路,若頑抗到底,不惜一戰,那他也是以卵擊石,到時候復國依舊有望。

朱允炆設宴款待陳天平與裴伯耆,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然後又安排樂舞,慰藉下兩人受傷的心靈。

會同館。

大使呂嵩正在盤查賬務,要知道這些外國使臣或使團來到大明,衣、食、住、行全都需要會同館來負責,而這些全都需要錢來支撐。

在呂嵩看來,最不受待見的就是朝-鮮使團,一年到頭跑來跑去,那麼遠的距離,還死命得跑,不知道會同館的同僚們為了接待你們多麻煩嗎?

去年來了三次,這建文三年剛開始,你們又來了。

得,還是別埋怨了,處理處理賬務吧,弄好了之後還得找兵部報銷,沒錯,就是兵部……

咚咚。

門敲響了。

呂嵩抬起頭看向門口,只見一穿著青袍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頭上還帶著官帽,典型的主事打扮,可是,此人是誰,極是陌生。

“你是?”

呂嵩有些不快,會同館可不同於其他地方,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來的,一旦惹出問題,這就是重大的外交問題,哪怕是朝廷御史前來盤查,也需要先到呂嵩這裡報備一聲。

可現在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自己卻毫不知情,這就有點恐怖了。

“陳天平將會被安置在哪個房間?”

龐煥走了過去,手中翻出安全域性的腰牌。

呂嵩大驚失色,連忙起身作揖,安全域性的人怎麼來會同館了?莫不是自己貪墨飯錢的事敗露了?

“問你話呢。”

龐煥皺眉。

呂嵩這才想起來,對方問的是陳天平住哪裡,好像不是找自己麻煩的,連忙說:“打算安置在會同館東廂房甲六房,與裴伯耆的甲八房只隔一間。”

龐煥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會同館的佈置圖,看了看之後,搖頭道:“不妥,陳天平乃是安南陳氏之後,王族身份,若與尋常使臣一般,豈不是亂了禮儀,顯得我大明怠慢於他?”

“這……”

呂嵩有些撓頭,陳天平雖然自稱是王族身份,享受王爺待遇,但鬼知道是不是,再說了,他是一個人當使臣,安排到東廂房與裴伯耆作伴,不是挺好的一件事。

龐煥才不管呂嵩怎麼想,捲起圖紙,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將陳天平安置在北面的王室閣樓之中,天二號房,另外,其一應用度,由安全域性的人負責,任何人不得過問,不得洩露。”

呂嵩感嘆陳天平的命真好,皇上竟然委派安全域性秘密負責,這待遇可比其他使臣強太多了,既然安全域性負責,那就交給他們吧。

奉天殿的招待結束了,喝得有些醉意的陳天平與裴伯耆在禮官的護送下,回到了會同館。

龐煥作為會同館的“主事”,笑臉迎接,然後將陳天平攙扶到了北面閣樓,至於裴伯耆,他還是繼續回自己的屋吧。

陳天平走入佈置典雅、高貴的房間,空氣中彌散著淡淡地檀香氣息,古琴、古畫、精美瓷器,紅木器具,江水屏風……

坐在床榻上,陳天平欣賞著房間裡的佈置,然後脫鞋躺了下來,嘴角露出了神秘的笑意,輕聲低語:“如此,而已。”

夜踩著光明的尾巴冒了頭,悄悄地窺視著人間。

陳天平睡不著,下午睡足了,此時正點著蠟燭翻看典籍,只不過,這些字實在是難懂,雖然學過一些,想要通讀還是困難,幸是有些插圖,頗是有趣。

蠟燭晃動了下,影子有些亂。

陳天平抬起頭,看向門口方向,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聲音停在了門口。

“陳王,裴伯耆求見。”

裴伯耆站在門外,輕聲喊道。

陳天平起身,走到門口,拉開門看著裴伯耆,道:“什麼陳王,我只不過是一逃亡之人,裴大人,快請進。”

裴伯耆看了看左右,然後走入房間,掩上門,將手中的食盒提起來:“同是淪落之人,你又是陳氏之後,我豈敢不尊。眼下入夜尤寒,我帶來了一些酒水。”

“好,當謀一醉。”

陳天平笑著說。

菜只有兩道,酒只有一壺,兩人卻很是歡心,自安南事,至胡氏父子,至滄瀾王國等地,聊了許多,也聊了許久。

夜有些深了,屋外吹起了北風,幸是這房中佈置了新式爐子,還算是溫暖。

裴伯耆看著喝得臉色紅潤的陳天平,突然起身給陳天平添酒,湊到陳天平身旁時,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俯身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陳天平渾身一顫,凝眸盯著裴伯耆:“你這是何意,我自然是陳天平。”

裴伯耆目光中透著兇戾的目光,低沉著嗓音:“我雖官只是裨將,卻在王宮中侍奉王族多年,陳天平是何模樣,我還是記得的。說,你到底是誰?”

陳天平手指輕輕敲打著酒杯,略一思索,便笑了出來:“裴伯耆,你喝醉了。”

裴伯耆呵呵冷笑,將酒壺頓在桌上,陰狠地說:“我可沒有喝醉,你不要想欺騙我,你也欺騙不了。陳天平的個子比你矮,而且右眼角有一顆痣,他在胡氏亂國的時候,可沒有待在外面,而是留在了王宮之內!你是誰,竟然敢冒充陳天平?!”

陳天平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平靜地說:“裴伯耆,你想清楚了再問,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就是陳天平。”

裴伯耆怒不可遏,伸手一把抓住陳天平的衣服:“你想讓我和你一樣欺瞞大明嗎?”

陳天平舉著雙手,示意裴伯耆冷靜:“我可沒有欺瞞大明,個子矮是可以長高的,至於一顆痣,也是可以割掉的。倒是你,到底是安南的忠臣,還是安南的佞臣,你想清楚了嗎?”

“你是何意?”

裴伯耆目光有些掙扎。

陳天平呵呵笑了起來,伸手掙開裴伯耆,整理了下衣服:“奉天殿上時,你已經有了決斷,此時還找我,何必再演這一出?裴伯耆,我是安南人,你也是安南人,這就足夠了。”

裴伯耆退後一步:“你承認了?”

陳天平擺了擺手,道:“我就是陳天平,你若是記錯了的話,現在就記住我的模樣,日後再不犯錯。”

裴伯耆坐了下來,心神不定。

陳天平倒了一杯酒,遞給裴伯耆,道:“這是你成為千古忠臣的唯一機會。”

裴伯耆咬牙道:“你這是在侮辱忠臣兩個字,我不管你是誰,我都不容許你冒充陳天平行事!”

“哦,是嗎?門就在那裡。”

陳天平很是篤定。

進入奉天殿之前,陳天平並不知道裴伯耆的存在,突然冒出來一個安南舊臣,著實讓陳天平嚇了一跳,不過,好在裴伯耆反應快,還會演戲。

他認出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陳天平,但同時也認定自己就是陳天平。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裴伯耆只能這樣做,原因很簡單,裴伯耆是陳氏舊臣,沒有半點號召力,沒有半點影響力,而自己卻是陳氏之後,只要打起這個招牌,就足以號召陳氏舊臣、舊勢力、與胡氏父子敵對的力量,繼而恢復安南。

無論是藉助大明的使臣復國,還是藉助大明的兵復國,都必須有一個陳天平存在。為了安南國,為了安南百姓,為了殺掉胡氏父子,裴伯耆只能選擇低頭。

裴伯耆沒有離開房間,他走不了。

陳天平的想法是對的,眼前的人只能是陳天平,大明才可能幫助安南。

真的?

假的?

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南需要陳天平。

忠臣?

佞臣?

這些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陳天平活著回到安南,成為新的王族。

裴伯耆感覺心被什麼敲碎了,幾十年的堅持與信念垮塌了,可一想到被安南胡氏奴役的百姓,一想到窮兵黷武的國家,裴伯耆就有些痛苦,抬頭看著眼前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騙子,恨也是,不恨也是。

他耍了心機,欺騙了大明朝,說他想要用這種投機的手段成為安南的國王也好,說他是想拯救自己的國家也罷,至少,他選了一種最可能成功的路,這一條路只有兩個端點,要麼身死九泉之下,要麼榮登至尊之上,沒有中間的任何可能。

裴伯耆拿起酒壺,卻發現沒酒了,站起身來,盯著陳天平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陳天平頭微微偏向右側,只安靜地看著裴伯耆。

“我知道了。”

裴伯耆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門,風捲著雪飛了進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京師竟然下起了大雪。裴伯耆將目光看向窗外的雪地上,並沒有腳印,沿著屋外走了一圈,也沒有發現異常,這才安心地離開。

一顆大梧桐樹下,龐煥握著手中的樹枝,回頭看了看路徑,雖然沒有了腳印,但並不平整,不過還好,大雪會解決這個問題。

待房間的燈熄滅了,待確定陳天平睡下了,龐煥這才謹慎地離開。

翌日。

劉長閣入宮,告訴了朱允炆探尋來的訊息。

朱允炆似乎並不驚訝,只安靜地品著茶,末了只吩咐了一句:“此事不留文字,設為絕密,不準外傳。另外,好好招待陳天平。”

劉長閣有些驚訝,低聲勸道:“皇上,那陳天平若真是冒名而來,便是欺瞞大明,如此之人當殺,怎還好好招待?”

朱允炆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他死了,朕拿什麼藉口收拾胡氏父子?”

劉長閣瞬間想明白過來,敬佩不已,不由感嘆:相對於皇上的鬥爭水平,自己簡直就是菜鳥級啊。

朱允炆是一個注意細節的人,裴伯耆在武英殿時表現出來的迷茫與陌生,讓朱允炆很是懷疑陳天平的身份,現在安全域性坐實陳天平是個冒牌貨,讓一些問題的解釋變得合理起來。

比如安南胡氏父子殺人殺得很徹底,並沒有留下一個禍害,再比如,歷史上陳天平回安南,可裴伯耆沒跟著去,不知道裴伯耆是因為知道這一切的底細,還是因為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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