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學、縣學,運轉已久,雖然有些弊病,但總體來說,並沒有顛覆長期以來的教育制度,國子監革制與四級教育的確定,從根本上來說,是對傳承千年的教育制度作了一定的梳理、最佳化、補充與規範,如同將曲折、坎坷的道路,取直、鋪平。

但制約教育平民化,大興文教的根本,並不只是教育制度的問題,還有教育方法的問題,用三個字來總結,就是:

教不會……

沒錯,就是教不會。

這個問題凸顯在社學中,孩子們上學,訓導上課,黑板一寫,這個字怎麼讀,怎麼寫,然後引導學生識文斷字,第二天翻課本,哦,這個字讀啥,忘了……

眼睛學了,手也練了,腦子沒記住,隔兩天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抓耳撓腮。尤其是放了寒假之後,老師不在身邊,遇到不認識的字,咋辦?

找老爹,老爹會拿鋤頭,老孃,那裡有繡花針,放著吧,時間長了越忘越多。如何讓學生更好識字,成為了社學教育最緊要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社學教育推動就困難重重。

楊士奇總結道:“教育自識字始,識字一途,沒什麼好的法子,只能強識強背,日日鞏固。”

“就沒有其他法子?”

朱允炆詢問。

楊士奇想了想,嘆息道:“有倒是有一些法子,比如讀若法、直音法、反切法,這些都可以給字註明讀音,但無論是什麼辦法,都有些缺陷,無法完全覆蓋所有字。”

“讀若法、直音法、反切法?”

朱允炆皺眉沉思,這些方法自己是知道一些的,中國古代人讀書識字中的智慧。

漢字是象形文字,表意文字,與西方的表音文字完全不同,尤其是一些古漢字,即便是不認識,仔細想想也可以知道其意思:

比如“禾”字,不就類似於田中生長的禾苗,再如箭矢的“矢”字,不就是箭頭的形象?山水日月更不用說了。

學習漢字,首先需要弄明白正確讀音,只有讀準了,才能去表達、溝通。雖然在漫長的中國教育發展中沒有出現西方拼音,但中國人給漢字標註讀音的研究並沒有止步過。

據朱允炆所知,漢字數千年來的發展中,給漢字注音的方法不下十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讀若法、直音法、反切法。

說起讀若法,不得不提中國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許慎作為給漢字標註讀音的鼻祖,提出了讀若法,又名讀如法,即讀近似音。

比如《說文解字》中的解讀“噲”字,其寫的是:

噲,咽也。從口,會聲,或讀若快。

用“快”字來標註“噲”音,簡單方便。

讀若法在後世依舊有許多人使用,尤其是在初學外語時更是發揚光大,像是“三克油”、“誰又偷貓肉”、“誰特”,就是典型的讀若法,想想在東漢的時候,人家把這一套都玩過了……

讀若法有點問題,有時候找不到其他簡單的字來標註,比如“佛”,“摸”,“給”,,還有“卵”、“亂”,直接讀若法,讀音存在混亂。

東漢末年,大概還沒分三國的時候,在讀若法的基礎上出現了直音法,即用讀音完全相同的字去標註另一個陌生的字。

比如“涊”字不認識,直接用“碾”字標註,採取相同讀音。可這類方法也有問題,那就是需要先掌握一個同樣音的漢子,如果這個都沒掌握,想直音也直不起來……

三國時期,孫炎完成了《爾雅音義》,在這裡提出了反切法,之後這種方法在隋唐時期完善,並沿用至後世拼音標註之前。

反切法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漢字注音最主要的一種方法,無論是隋時《切韻》,唐時《唐韻》,宋時《廣韻》,甚至包括後面的明代《字彙》、清代《康熙字典》,無一不是使用反切法進行注音。

反切法的精髓是用兩個漢字,將其讀音一刀切為兩半,前面一個字提取聲母,後面一個字提取韻母與音調,之後拼接為一個字的讀音。

比如:壇,徒幹切。

要標註壇,可以透過“徒”的聲母t,與“幹”的韻母an進行組合,之後便是“tan”的讀音。

雖然沒有拼音,但方法是如此。

但這種方法也有問題,一些漢字複雜,筆畫也多,切字的時候,再哪裡下刀子,拿捏不準就切成其他字了……

但總體來看,反切法依舊是佔據主流的,相對科學的一種標註法,但無論哪一種辦法,都有一個條件:你先得認識一些基礎字……

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朱允炆決定上一堂課,命人在高臺東面建了一個支架,掛了個黑板,然後命人把宮裡的朱文奎與韓夏雨拉到了國子監。

“現在請先生在黑板上寫字,朕略作標註,命文奎與夏雨讀字。若有哪位先生的字此兩人沒有讀出來,或是讀錯了,一字賞五兩。”

朱允炆下了本。

楊士奇皺著眉頭,仔細看著朱文奎與韓夏雨,這兩個人都是孩子,又能識多少字?

可奇了怪,朱文奎鬆了一口氣,韓夏雨還衝朱文奎笑了笑。

莫不是還有其他玄機?

張博志起身喊道:“臣想要領幾十兩銀子,且寫一些難字試試。”

說完,張博志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略一沉思,便寫下四個字:

冥昭瞢闇。

朱允炆微微一笑,這四個字取自屈原的《天問》。

張博志寫完之後,其他人也紛紛上臺,黑板之上,很快就寫出了二百餘字,生僻字與難字居多。

朱允炆看著眾人,說:“反切法有其問題,但若是在反切法的基礎上,再作創新,就會形成另一種標註法,諸位不妨看看這一種方法合不合適。”

提起粉筆,朱允炆在黑板上對每個字旁註拼音與聲調。

楊士奇眯著眼看著,古怪的不像是漢字的符號不斷出現,仔細看,這不是西方典籍中出現的字元嗎?

欽天監裡有不少西方典籍,就是用這種符號寫出來的。

國子監數學院的院長馬哈麻更是驚呆了,自己是回回人,精通西方文字,朱允炆此時用的,不正是西方的拉丁文字嗎?西方天主教可是將拉丁語列為第一官方語言,許多文獻都是以拉丁語寫成的。

但仔細看,這些符號匪夷所思的組合,用拉丁文來解讀根本就不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馬哈麻有些麻木了,明明認識拉丁字母,卻偏偏在此時,一個字都拼不出來。

精通拉丁文的都不懂,其他人更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以。

朱允炆標註完之後,暗暗嘆了一口氣,原想著將拼音作為朱家的家學,但仔細想想,朱家的江山是靠無數個家庭支撐起來的,只顧著自家,沒有顧國家,還算什麼君主?

權力是公器,教育是國本。

將拼音藏在後宮之中,沒有太大的現實意義,不如讓它走向民間。

中國拼音注音,可不是西方的舶來品,而是中國人在拉丁字母的基礎上,與反切法結合的結果,是中西文化融合的創造,這是一套近乎完美的注音法,也是學子入門識字最快捷的一條路。

為了大明教育,只能拿出來用了。

朱允炆轉身,對朱文奎與韓夏雨說道:“一個人讀一半,仔細點。”

朱文奎輕鬆地上前,有些字不認識,但拼音卻早已熟稔,只要默默拼讀一番,張口就能讀出來,雖然有些慢,但字字無誤,聲調精準,不由讓眾人大驚失色。

一四五歲的孩子,不可能辨識如此多的生僻字,可朱文奎卻清清楚楚地念了出來。輪到韓夏雨時,更是伶牙俐齒,讀完之後還意猶未盡,這點考核相對於陪朱文奎學習的內容,簡單太多了……

“這是怎麼回事?”

楊長風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鄒緝也清楚,孩子不可能認出如此多的生字,哪怕是朱文奎再優秀,也不可能一字不差,一音不差,他畢竟只是一個孩子!

張博志傻愣愣地看著,孫-文舉已經呆掉了,就連解縉、夏元吉、陳迪、楊士奇這些人,也被深深震撼。

朱允炆看著變得嘈雜起來的會場,笑著抬起手,壓低了聲音,開口:“相信在座的眾人中,有些人是可以辨識出黑板上的符號是拉丁文,西方文字。但朕用在這裡的拉丁文,卻與你們所知道的拉丁文讀音不同,它的名字叫做拼音。”

“拼音?”

眾人疑惑,各自茫然。

朱允炆解釋道:“所謂拼音,即對漢字,以拼音符號的方式來標註,學生在學習漢字之前,先學習拼音,只要掌握了這些拼音,在字旁標註,完全可以讓學生清清楚楚地識讀陌生文字。拼音總共有六十三個,掌握六十三個拼音,便開啟學習漢字的大門,相對於反切法而言,這種辦法更為適合初學者。”

只有六十三個?

楊士奇目光中閃爍過一道精光,天底下竟有如此學問?

“皇上,此等學問亙古未見,是誰所創?”

陳迪很想知道,眾人也都想知道。

朱允炆淡然一笑,看向朱文奎,朱文奎走出一步,對眾人道:“父皇教導過,這一套漢語拼音是周有光周先生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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