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兼併,由來已久。

自春秋戰國至大明王朝,近一千六百年,土地兼併的問題從未消除過。

幾乎所有王朝的興衰與崩潰,都與土地兼併有關。

對於一個王朝的初期而言,土地兼併往往是最輕的,而到了後期,便愈演愈烈,最終走向崩潰。

朱允炆時期的土地兼併,雖已顯現出來,但卻算不得嚴重,這得益於明初的大環境。

元末戰爭,死了一大批地主,新的地主階級還沒完全恢復。經過十幾年二十年,好不容易恢復點人氣,冒出來一批地主,結果朱元璋幾刀子下去,“百姓中產之家,大抵皆破”。

朱允炆是理解土地兼併的,中國人嘛,對土地有著別樣的情懷。

沒有土地,怎麼吃飯?

解決不了吃飯問題,怎麼成家?

再說了,百年之後,自己可是要落葉歸根的,總不能住人家地裡吧。

對於商人,有了錢之後第一個選擇便是置辦土地。

士農工商,商在最後,沒有地位可言。

發財了,買一千畝田地,讓那些窮哈哈的鄉親都看清楚,咱不止是商人,還有土地,別歧視我們。

然後回到家裡,揉著落榜九次兒子的腦袋,囑託道:“兒啊,晚飯多吃一碗,家裡有的是田,管飽。別怕,今年考不上,再等三年,等你考上咱家就翻身了,以後咱就不是商人了,是士子之家。”

等這位仁兄考到了花甲之年,蒼天開眼,終於考上進士了。

風光啊。

有地位了,不一樣了,一千畝地如何配得上自己?

買!

弄到五千畝去!

什麼,隔壁二傻子不賣田?

沒關係,去請里長來家裡吃頓飯。

哦,二傻子賣田了啊,一畝地要半錢銀子?

我呸!

三十畝地我拿走了,就給他五兩銀子。

咋滴?

二傻子去縣衙喊冤了?

走,拜會下縣太爺。

那個新土堆是怎麼回事?

哦……

推平了,我還要種田呢!

納稅?

老子是未仕進士,你小子懂不懂法律,未仕進士,享有兩千畝免稅額度!

我家地就是二千畝,全免稅。

那是誰家的,我怎麼知道?

商人買地,除了置業子孫外,往往是想向士子階層蛻變。

自己這輩子沒希望了,咱還有孩子嘛,只要有田就餓不著,子子孫孫,考他個一兩百年,過上七八代人,總有機會熬出頭的。

未仕計程車子買地,那出仕的官員也要買地。

老了,致仕了,回到家鄉也要買地。

那些親王更厲害,天下都是老子家的,還用買的?

搶走,這片土地以後便是王爺府的。

想起來了,昨天皇上還賞賜了一百萬畝土地,什麼,江西沒那麼多地了?

沒關係,人要學會變通。

江西不是沒地了嗎?

那就去福建,湖北!

實在不行,去廣州。

總而言之,皇上賞賜的,一畝地都不能少!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想想明末的慘狀,就充滿不甘。

偌大帝國,八憶畝土地,六千餘萬人口,竟然連二十萬軍餉的稅都徵收不上來!

廣袤的帝國,羸弱的如同腐木,不堪一擊!

朱允炆下定了決心,無論遭遇多大的阻力,必須在自己手中遏制土地兼併!

朝臣的爭論再度開始,令朱允炆有些意外的是,雖然六部尚書表了態,但反對約束田爭的聲音依舊很多,各科給事中也紛紛跳了出來,批駁胡浚與六部觀點。

“夠了!”

朱允炆沉聲喝道。

朝臣止住了議論,都看著朱允炆。

朱允炆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一旁的雙喜。

雙喜匆匆出了奉天殿,不多久,八個太監抬著一條長桌走入大殿,長桌之上,是大明南直隸地區的沙盤,還有兩個太監,各提黑色漆桶,站在沙盤桌旁。

百官見此,不明所以。

景清看著黃、黑色染就的沙盤,對一旁的練子寧問道:“這是何意?”

練子寧微微搖頭,說道:“不解,不過很快便會知曉。”

景清皺了皺眉,仔細看著練子寧,說道:“這幾日來,練大人似乎很少言語,莫不是胡軍的奏疏讓你放棄了最初的堅持?”

練子寧淡淡看了一眼景清,冷漠地說道:“所有堅持,皆應向正道。若堅持錯了,自當有勇氣改悔,景大人,莫要為了家裡的幾千畝地,丟了半生清譽啊!”

“呵,景某可並非為田地,而是為萬民謀福祉。若朝廷約束士紳買賣田產,一旦天災欠收,自耕農無以為繼,他們將如何求生存?只能求助於士紳之家。可礙於朝廷法度,士紳不敢買賣田產,緊閉家門,拒其門外。屆時,他們便會成為流民,四處乞討,葬命他鄉。如此場景,練大人可願看到?”

景清冷漠地回道。

練子寧嘴角動了動,終沒有反駁。

對於偏執且只盯著一處的人,多說無益,空耗心神。

解縉、黃子澄等人圍著沙盤長桌走了一圈,然後看向朱允炆。

黃子澄抬起笏板,問道:“皇上,此沙盤,所為何用?”

朱允炆淡然一笑,喊道:“先退至一旁吧,夏元吉!”

戶部農稅總司夏元吉出班,高聲回道:“臣在。”

朱允炆問道:“此沙盤所示區域,地方几何,人口幾何,土畝幾何,稅糧幾何,可說得清楚?”

夏元吉詢問道:“皇上所詢,是哪一年?”

朱允炆見夏元吉鎮定自若,不由微微點頭,說道:“從洪武二十六開始吧。”

夏元吉走向沙盤長桌,稟告道:“皇上,此乃大明南直隸之地,涵應天府、蘇州府、鳳陽府、淮安府、揚州府、松江府、徽州府等十四個府區,有一百九十一萬七千九百一十四戶,人口一千零七十五萬五千九百七十四人。田畝一億兩千六百九十六萬畝,夏稅秋糧合計七百二十三萬四千八百二十石。”

朱允炆聽聞之後,不由暗暗驚歎。

夏元吉的能力,果是不凡,這種突擊考察都難不倒他。

看來,未來戶部,需要交給他打理才是。

朱允炆抬手,指了指沙盤,說道:“此沙盤中,塗以黃色者,是為洪武二十六年南直隸田畝,即一億兩千六百九十六萬畝。塗以黑色者,為士紳土地,多為所謂的職俸田、免稅田,暫不作盤算。夏愛卿,你說,洪武二十七年,南直隸田畝又是幾何?”

“回皇上,為一億兩千三百九十六萬畝,較之洪武二十六年,減少三百萬畝。”

夏元吉肅然回道。

朱允炆看向沙盤旁的兩個太監,兩人從漆桶中拿出黑刷,在沙盤之上,點染了一些黑色,然後退至一旁。

“洪武二十八年,南直隸田畝又是幾何?”

朱允炆再次發問。

百官靜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沙盤之上。

夏元吉每報一個數字,沙盤中原本的黃色,便被黑色吞掉一塊,而每每黑吞黃一次,百官心頭便微微顫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