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沖垮了渦河堤壩,如海倒之勢,傾注而下,樹木瞬間被摧歪,長堤之下的房屋,瞬間破碎,一個不知誰家的門板,隨洪流捲動,一頭撞碎了黑陶水缸。

破碎的水缸,眨眼之間已是四分五裂,分散到了不同地方。

洪水如一道丈高泥質巨牆,以拉枯摧朽之勢,吞掉了田地、房屋,只有一些壯實的樹木,冒著個頭,無助地看著蒼昊而渾濁的世界。

塗山山下,李老三停下腳步,高聲喊道:“都不要作聲!”

“都不要作聲!噓!”

“噓!”

一陣噓聲後,數千人竟沒了任何動靜。

李老三站在一塊山石之上,眯著眼看著遠方,陡然破聲喊道:“都快點,快點上山,發水了!”

“加快速度!快!”

李老三充當著指揮人員,眾人紛紛加速,向山上爬去。

李九見李老三站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喊著,吩咐自己的家人先行上山,然後走到李老三身旁,喊道:“都快點,發大水了,保命第一!”

“你也趕緊上山!”

李老三看了一眼李九,厲聲說道。

“呵呵,老班頭,你可趕不走我。話說,你還真是神了,怎麼就知道這河堤保不住了?”

李九催促過一嗓子之後,對李老三問道。

李老三咧了咧嘴,道:“你們這群后輩,就知道吃喝玩樂,從來都不去看看河堤。那渦河裡面,已經出現了幾個大旋渦了,旋渦幾乎挨著堤壩,說明堤壩已經滲水了。”

“我聽了大壩,裡面動靜不小。況且在暴雨之下,想要找到暗湧與滲水的位置,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就算是找到了,也來不及堵塞了,我們人手根本不夠,與其浪費時間送死,還不如一起逃命。”

李九伸出大拇指,讚歎道:“老班頭不愧是老班頭,厲害。”

“少來奉承,我已經不做班頭十五年了。只是可惜了,那李武是個不錯的班頭,但此時,恐怕要吃苦頭啊。”李老三目光中有些憂愁,旋即搖了搖頭,喊道:“快點,都快點!”

中都鳳陽。

這一日,都督同知孫嶽正在中堂休息,突然有軍士來報,懷遠急報。

孫嶽不敢大意,連忙讓人進來。

來人是懷遠衛指揮僉事楊俊,楊俊行禮之後,快速說道:“大人,大事不好,懷遠渦河決堤,懷遠城如今已成水國!”

孫嶽頓時一驚,連忙起身問道:“百姓與懷遠衛如何?可有損傷?為何是你來報,知縣衙門的人可來了?”

楊俊搖了搖頭,不知如何開口。

孫嶽見此楊俊欲言又止,心裡一沉,猛地跺腳,呵道:“你忸怩個什麼勁,問你話,說啊!”

楊俊不安地看著孫嶽,道:“城外與城中百姓,雖然提前疏散了一部分,但仍舊有大半百姓沒有轉移出去,目前還不清楚死傷情況。”

“那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作為指揮僉事,你此時此刻,應該在救人,而不是跑到中都來!就算是你想要救兵,只需要遣一軍士即可!”

孫嶽心情沉重,對楊俊發火。

楊俊低頭受教,然後抬頭,拱手道:“大人,屬下前來,只是因為懷遠知縣,死了。”

“死了?看來這場洪水不小,他死了,也算是為國捐軀了,也不值你跑一趟,速速回去吧,我馬上去找知府大人。”

孫嶽擺了擺手,便想要離開。

楊俊攔住孫嶽,咬牙道:“大人,屬下

便直說了,懷遠城出現了暴亂,百姓在龜山之上,打死了知縣,縣丞與主簿,還有十餘名縣衙家屬。”

“暴亂?”

孫嶽徹底震驚了,洪水只是小事,哪怕死了人,也是小事。

畢竟水龍王發威,皇上追究下來,也只能問罪老天去,和自己沒關係,再長的板子,也不可能打自己身上來。

可暴亂就不一樣了。

懷遠乃是鳳陽府的轄區,懷遠出了問題,死了府衙那麼多人,鳳陽府是需要擔責任的。

孫嶽徹底知道了,什麼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舒坦日子看來是過不長久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嶽面色陰寒至極。

楊俊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懷遠決堤,大水漫城,百姓無任何去路,只好去山上避難。龜山那地方,大人也知道吧?”

“自然,去年巡視時,我還親自祭拜過,白龍廟依山面渦,氣勢宏偉。那地方確實是一個避難的好去處。”

孫嶽沉聲道。

楊俊微微點頭,面帶陰鬱地說道:“知縣見大雨不休,恐事情有變,便在決堤三日前將其家眷與縣丞、主簿等家眷轉移至了龜山,霸佔了龍王廟。”

“決堤之後,水流蔓延至龜山山下,而縣丞遵知縣命令,指揮衙役,佔據山道,毆打百姓,不讓百姓登山入廟。水勢太大,一些婦孺被淹死在了山下,激起了民變……”

“民眾蜂擁如狂,衝入了龍王廟,知縣以朝廷命官壓百姓,卻被數十名百姓活活打死,屍體從龜山之上,丟到了山下的河水之中。”

孫嶽猛地抓起茶杯,摜在地上,脖子青筋直冒,喊道:“這個魏八才!該死!殺得好!若是老子在,他早死了!”

楊俊看著孫嶽不說話。

現在已經不是死一個知縣的問題了,而是民眾暴亂殺官的問題,若是不處置這些鄉民,那朝廷威嚴必然受損,日後出點事,百姓就敢殺官,那還了得?

可若是處置了鄉民,就眼下懷遠百姓狀況,極有可能會引發更多民變,到時候演變為造反或屠殺,朝廷都不可能饒了懷遠官員。

為了懷遠衛所有同仁的前途與腦袋,與孫嶽有故交的楊俊才會被選派至中都鳳陽。

孫嶽也清楚此事的嚴重性,不敢耽誤,帶著楊俊找到了鳳陽知府徐安,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

知府徐安是一個久經官場,面對此事也毫不慌亂,條理清晰地安排道:“眼下最緊要之事,是救災賑災。孫大人,還請你帶三千軍士,自鳳陽取糧,先行趕至懷遠,我安置好鳳陽之事後,隨後便到。”

“楊僉事,你立即返回懷遠,僅扣留行兇暴民即可,莫要懲治與處罰。從懷遠吏員中,挑選有威望之人,暫行接管縣衙,統籌救災之事,懷遠衛悉數參與救災,與民同在,莫要寒了百姓之心。”

“此外,安排水性好的人,調查渦河大堤,檢視損毀狀況,勘探能否重新築堤,若不能,水勢危急,可安排百姓遷移至鳳陽府地界。”

孫嶽、楊俊聽聞之後,辭別徐安,匆匆而行。

徐安緊鎖眉頭,提筆寫下一封奏摺,安排人以最快速度遞送京師。

懷遠是悲傷的,鳳陽是憂愁的,可此時的京師,卻是喜氣洋洋。

三佛齊使臣鄭伯已於數日之前抵達京師,在天界寺裡修習了禮儀,於七月十九日,正式朝見。

為顯天朝威儀,也表隆重之意,奉天殿外東西兩側,皆設定了黃

麾,選派二十四名彪橫金吾衛站崗。

朱允炆端坐在奉天殿,面色肅然。

會同館大使引鄭伯進入奉天殿,大使跪拜,稟告道:“啟稟皇上,南洋三佛齊國王梁道明,差遣使臣鄭伯,前來朝見。”

朱允炆微微點頭,以示自己清楚了。

在鄭伯身旁的通事官,低聲提醒鄭伯行禮。

鄭伯向前一步,雙手託舉國書,跪拜道:“三佛齊國王梁道明,遣臣持國書朝見大明皇帝,祝大明國泰民安,世代隆昌。”

朱允炆問道:“梁國王可還好?”

鄭伯回道:“臣來之前,尚可一日食肉十斤。”

朱允炆聽聞之後,頓時笑了起來,一天吃十斤肉,是有些誇張了,不過人家也只不過是借廉頗的典故告訴自己,梁道明精神的很,不算老。

“朕聽聞梁國王,也算是華夏之人,是否為真?”

朱允炆示意通事官接過國書,詢問道。

鄭伯嚴肅地回道:“回大明皇上,梁王乃是廣東南海人,後羈旅海外,在華人與土著推舉之下,方為國王。”

朱允炆微微點頭,道:“賜座,舞樂。”

此時,文工團中,二十四位清絕女子輕柔而至,隨樂聲而舞,曼妙之姿,翩然動人,直讓鄭伯感嘆,不愧是天朝上國。

朱允炆低頭看著梁道明寫的國書,雙眼不由眯了起來,眉頭微皺。

國書的字很多,但內容卻很簡單,提煉為一句話,那就是:

讓我梁道明成為大明的臣子吧。

朱允炆暗暗吸了一口氣,梁道明竟然想要臣服於大明,將三佛齊直接併入大明的版圖!

他並沒有請求大明水師進入三佛齊所在水域,更沒有想要與大明結盟,而是用華人身份,以思鄉心切等為由,希望可以成為大明的子民,腳下踏著的是大明國土。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陽謀啊。”

朱允炆很清楚梁道明的打算,即藉助大明水師的力量,讓他徹底站穩三佛齊,徹底解決陳祖義與滿者伯夷的威脅。

歷史上,三佛齊確實是大明帝國的領地,在朱棣時期。

不過說領地,並不完全合適。

沒錯,如果你找一份大明永樂時期的地圖,確實是可以看到在南洋之中,有幾塊地插著大明的旗幟,掛著的是大明的招牌。

但是……

大明雖然在這些地方設定了宣慰司與宣慰使,但基本上都是用的本地人,而且,沒有駐軍!

這就是典型的“一國兩制”,大明搞大明的一套,南洋各地的宣慰司自己搞一套,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都是自己說了算。

這種高度自治且沒有大明駐軍的地盤,說他是大明國土,實際上是隻能滿足下皇上的天朝夢,在現實意義上來看,它們只是一個渡口。

沒錯,僅此而已。

沒辦法,地方太遠了,交通不發達,去來一趟,再趕到京師做個述職報告,基本上都一年了,若是路上偶感個風寒,再出個交通事故……

梁道明的臣服是精明的,因為他清楚,三佛齊對於大明而言,是一塊孤懸海外之地,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的地方。

所以,他以臣服之名,行借力之實。

朱允炆笑了,梁道明啊,你以為隔著十萬八千里,大明就控制不了三佛齊?

把陽謀用在大明身上,那是選錯了物件。

馬六甲海峽,哦不,舊港及其海域,朕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