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彼其娘之,就是去他孃的意思,這是一句要人命的粗話。在古代,這就相當於問候人母親了。

這是很嚴重的。

大家都在一個圈子裡混,穿著官服,戴著官帽,怎麼能口吐髒字,問人父母呢?

哪怕是你罵人,也得含蓄一點,學學那些御史,數落人家十八代,引經據典,還不帶一個髒字的。像是“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碩鼠碩鼠”之類。

直接罵人娘,那誰受得了。

可問題是,藺芳雖然是官場圈子裡混飯出的,但他不是科舉出身,受教育文化程度有限啊……說到底,這位仁兄就沒經過幾次考試,他之所以當官,完全是靠著“舉孝廉”這一民-主途徑。

在家裡種糧食當土財主,只不過是孝順了一點,沒放狗咬人,也沒搶誰家女人,加上“重義薄利,倜儻闊達”,結果就成了好人了,名聲在外,於是被人舉薦,入朝當官了……

雖然在明朝中後期,不經過科舉考試幾乎肯定是不可能當官的,但在明代初期,並非如此,畢竟老朱雖然開了科舉,但也廢了科舉好多年,這些年裡選官,那就是靠“舉孝廉”,不需要你死讀書,讀死書……

藺芳出身底層,仗義疏財,也博古通今,看過許多書,知曉百姓的難處,現在孔訥不懂裝懂,仗勢欺人,還張嘴閉嘴就要“就地正法”,你以為你是誰啊,有權利殺人嗎?

工部與領工的契約是我藺芳參與草擬的,他們該怎麼幹活是他們自己的事,到時間完不成,自然有人拿契約找他們清算,你監查就去監查那些放糧食、發工錢的官吏去,欺負百姓算什麼?

看不慣你怎麼了?

哪怕你是衍聖公,我也不服你。

做人兩面三刀,暗地裡使壞,表面上點了頭贊同,轉身就開始搖頭反對,有什麼信義可言?

這一路,你不是瞎指揮,就是瞎嚷嚷,老子不伺候了。

罵你咋啦,罵的就是你。

鄭剛知道藺芳耐心不太好,做事喜歡直來直去,看不慣奸佞無恥之輩,也知道他這一路受了不少罪,積累了不少火氣,但問題是,你想罵孔訥,找個沒人的角落,從他這一代罵到孔夫子我也無所謂,但你不能當著我的面,當著他本人的面罵啊……

沒看孔訥已經木訥,氣得渾身哆嗦,說不出話來了嗎?

鄭剛知道要壞事,不等孔訥發作,便對藺芳吼道:“你胡說什麼話,還不跪下給衍聖公道歉!”

孔訥現在也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喊道:“豎子無禮!”

藺芳也來了脾氣,挺著腰桿喊道:“無禮也好過無恥!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衍聖公,你記住自己的職責是監察,不是搗亂!”

孔訥喊道:“鄭知府,你看了吧,他竟然羞辱於我,還不抓人,更待何時!”

鄭剛無奈地搖了搖頭。

藺芳更是冷哼一聲,甩袖轉身就走,對張望與錢三斤喊道:“安心辦你們的事,誰若是違背了契約,肆意干涉你們,那就派人去找宋侍郎,他會給你們主持公道。”

孔訥憤怒不已,催促著鄭剛抓人,可是鄭剛抓不了藺芳,藺芳是官員,還是京官,總不可能因為一句罵孃的話就把他給扣了吧。

再說了,今天扣了又如何?還能定他罪不成?他現在是宋禮的心腹,工部要員,收拾他的權利,那需要工部尚書鄭賜點頭,需要三法司處理,布政使衙門也不好處置他啊。

你孔訥不也有過錯,不懂裝懂,丟人也就罷了,還打著珍惜民力的幌子胡亂指揮,你就算是想去怡春院,也不至於抱著繡花枕頭去吧。

鄭剛也看不穿孔訥的行事邏輯,按理說他應該老老實實,配合修河才是,可現在的他,倒像是一個焦躁不安、心思難測的人。

這一路走來,孔訥到處指指點點,時不時還會訓斥幾句,一般人都沒這麼硬氣,聽衍聖公訓話,也就接受了。

可誰知道在馬踏湖遇到了硬茬,人家不賣衍聖公面子。

孔訥氣急敗壞,感覺沒了面子,既然鄭剛不下令抓人,那自己動手,跨步上前抓住藺芳的衣襟就往裡帶,可藺芳畢竟是年輕人,而且這幾個月都在河邊走來走去,體格比孔訥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強太多了,生硬地推開孔訥。

孔訥站立不穩,蹬蹬後退幾步。

“小心!”

藺芳大聲喊道。

鄭剛臉色一變,快速上前。

孔訥退到馬踏湖邊,堪堪停下腳步,見藺芳與鄭剛如此,不由有些疑惑,低頭看去,腳下的土地出現了一道裂紋,旋即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後仰去。

噗通!

“不好,衍聖公掉湖裡去了。”

鄭剛慌亂至極,連忙喊皂吏去救人,巧了,這幾個皂吏竟不懂水性,救不了衍聖公,手裡的水火棍又不夠長。

藺芳也不安起來,萬一衍聖公掛在馬踏湖裡,自己的下場估計是被馬踏幾百次……

就在一群人咋咋呼呼,卻毫無作為的時候,孔訥已經沉得不見了蹤影。

張望與錢三斤脫掉鞋子,來不及脫下衣服,便跳入湖中。

藺芳看著湖面,只有一陣陣波紋與偶爾的氣泡冒出,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

時間是如此的難熬,每一個呼吸都如刀割肉剔骨。

若是衍聖公死在這裡,哪怕是意外,藺芳也逃脫不了責任,到時候追罪下來,說不定就得給衍聖公陪葬,如果事情鬧大,還可能禍及家人。

反常!

極是反常!

作為一個書生,往日裡風度翩翩,自然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哪怕是再氣急敗壞,也不至於打架吧?

他可是衍聖公啊,不是街邊混混二流子。

藺芳此時想不了更多,只能祈禱這個傢伙死不了,要不然事情就再無轉圜餘地。

水面陡然一亂,張望、錢三斤託著孔訥浮出了水面,皂吏連忙伸出水火棍,將人給拉了上來,孔訥嗆了一肚子水,好在沒有淹死,經過張望等人一番搶救,孔訥吐了好幾次,才悠悠睜開眼。

只不過,孔訥的精神狀態已經很差,也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體力不支,指了指藺芳,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藺芳知自己有過,站在一旁致歉:“衍聖公,是下官太過魯莽……”

鄭剛打斷了藺芳,一臉憤怒地喊道:“你最好是想好如何保住你的家人!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將衍聖公抬到濟寧府府衙,請大夫醫治。”

皂吏們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個門板,抬著孔訥走了。

藺芳愣在當場,不知命運如何。

“他就是衍聖公?”

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湖邊,看著遠去的皂吏們,不由問道。

藺芳重重點了點頭,唉聲嘆氣道:“哎,怪我,是我不應該推他。”

“冉二爺。”

張望、錢三斤很有禮貌地看著眼前的中年人。

藺芳沒了說話的心思,現在禍已經闖了,罷官是可以預期的事,至於是坐牢還是殺頭,這就需要看朝廷了。

癱坐在湖邊,藺芳有一種跳下去的衝動。

“這是什麼?”

冉二爺低頭看著孔訥吐出來的骯髒之物,從一旁取了根樹枝,在嘔吐物中撥出一片是灰棕色之物,不由皺眉問道:“這位大人,衍聖公的火氣如此之大,是經常之事,還是近日才有?”

藺芳不解地看向冉二爺,強打精神,說道:“是近日的事,往日裡他性情還算平和,也不見暴躁言行。只不過這些日子,可能是太過忙碌,事務眾多,這才肝火攻心,脾氣暴躁起來……”

“肝火攻心嗎?”

冉二爺用樹枝敲了敲地上的灰棕色之物,對藺芳道:“看在你幫了我們的份上,我給你提個醒吧。這物名為三花龍膽,雖治肝火攻心,但用量一旦過了,呵,肝臟可受不了啊。而這裡,似乎有不少三花龍膽。”

在肝火正旺的時候,需要緩緩去火降溫,如果劈頭蓋臉,冰水漫灌,那這個人不死也會大病一場,說不得還會損傷本源。

過猶不及,就是這個道理。

肝主性情,一旦這裡出了問題,那人的脾氣、行為都會變得暴躁、乖戾,甚至還會傷人。

藺芳驚訝地看著冉二爺,自己對於中藥並不瞭解,不過看眼前之人自信不凡,倒不像是撒謊。

“如果這是三花龍膽的話,不應該熬製成中藥,為何會是成品?而且也沒有中藥味。”

藺芳不解地問道。

冉二爺搖了搖頭,道:“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不過看這裡還有殘存的茶葉,或許是混雜在一起進入體內。這就不是小老兒可以說得清楚了。”

“茶?——茶棚?!”

藺芳瞬間想起。

一路走來,人免不了口渴歇腳,而沿途之中有不少茶棚,即招待民工匠人,也招待來往商人或官員。

而宋訥在這兩日中,曾數次停在茶棚裡喝茶,而且他還有一個習慣,喜歡吃茶葉。如此看來,這三花龍膽很可能是在那時候被人放在茶葉中。

“有人想要害我?”

藺芳剛剛升起這個念頭便給了自己一巴掌,不安地說道:“有人想要害衍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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