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淮鹽政,鹽場的事結束之後,朱允炆沒有繼續停留,臨走時,無數灶戶鹽丁夾道送行,依依不捨,直送到三十餘里外的高郵,看著船隊離開方才散去。

船艙內,馬恩慧有些心疼地看著半睡之中的朱允炆。

女醫梅惠小心地將紮在腳底的刺挑出來,消了毒,用紗布纏上打結,方起身:“皇后,皇上沒什麼大礙,只是赤著腳進了刺,過兩日便好。”

馬恩慧示意讓梅惠下去,低頭對朱允炆說:“都以為皇上巡遊地方是吃香喝辣,享受去的,可誰想如此苦累?鹽丁的活計如此繁重,若累壞龍體,太后定會心疼。”

朱允炆微微睜開眼,又閉了起來:“不經歷過,不知道鹽丁多苦。這還是秋日,幹起活來一身汗,衣服都是累贅,聽聞夏日時,男人就腰圍一條布,幾近赤裸,烈日灼燒不說,那鹽入了面板多蜇得慌。如此多苦命的人,朝廷官員都沒提過,當真是荒唐。”

馬恩慧苦澀地說:“所以就罰官員煎鹽?結果累倒了二十八位官員,以致於禮制不全,禮部尚書黃觀因此幾乎跳了運河。”

朱允炆嘴角泛出笑意。

黃觀要跳河這倒是真的,畢竟禮部禮部,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制,違背禮制的事那是大事,倒下二十八位官員,其中有二十位都是禮部的人,人數不夠,禮制不成。

為了不讓黃觀製造出來一個傳統節日,解縉直接在高郵抓了二十個官吏,就地轉崗,地方官直接成了禮部京官,即沒餓其體膚,也沒苦其筋骨。畢竟這些人也就是舉個牌子,充充數,輪不到他們發言說話,不需要太多專業素養……

賢妃走了進來,端著一碗滋補羹湯:“皇上,喝了羹湯就好好休息下吧,到淮安還需要一些時間。”

朱允炆坐了起來,伸手端過羹湯,問了句:“吩咐下去,羹湯多熬一些,給那些官員也補補吧。”

馬恩慧莞爾:“皇上還是體諒他們的,畢竟之前在鹽場辛苦。”

朱允炆吹了吹羹湯,輕聲說:“不,朕是擔心他們接下來吃不消……”

“啊。”

馬恩慧與賢妃一臉驚訝,感情到了淮安還需要吃苦?

朱允炆對馬恩慧、賢妃說:“船隊抵達淮安之後,車架暫且安置在淮安,賢妃先回家省親,朕晚幾日到五河。”

“皇上又要去哪裡?”

馬恩慧問。

朱允炆沒有說話,只安靜地品嚐著羹湯。

賢妃眼珠微轉,對馬恩慧說:“皇上自有皇上的安排,我先去五河也好。”

高郵至淮安不到兩百里,走水路逆水慢行也就一夜多點。

朱允炆並沒有傳召淮安官員,當地官員該幹嘛還是幹嘛,船隊與車架進入淮安之後,就安頓在了安全域性早已買下的宅院中,大部分官員、扈從、儀仗就此休息,沒事幹,但主要人員與官員卻有許多事要辦。

比如朱棣、徐輝祖,被朱允炆安排視察大河衛,檢視衛所內是否存在問題,解縉、鬱新則被安排到了淮安知府衙門,處理與稽核積壓案件,同時廣告百姓有仇的報仇,不,是有冤的申冤……

朱允炆則帶著夏元吉、楊士奇、茹瑺等人去了清江,為的就是視察這裡的清江造船廠。

建文二年,朱允炆定下大戰略,設清江造船廠,船廠以打造漕運與海運糧船為主。時間一晃已是兩年,清江造船廠建設的怎麼樣,能不能支撐起日後漕運所需船隻,這都是朱允炆所關心的大事。

按照宋禮與工部估算,會通河疏浚工程預期會在建文五年春夏完工,相對於最初四年工期的規劃將提前半年甚至是八個月,這與績效施工有關,與朝廷的管理制度有關,也與山西大移民有關。

無論如何,大運河暢通無阻之後,北平周圍的糧食供應壓力將蕩然無存,遷都的計劃也可以從設想中拿出來討論了。當然,這一切有一個前提:

朝廷得有漕運的船。

得益於陳友諒同學的貢獻,朱元璋有不少河船,但畢竟幾十年風吹雨打,那一批船已經壞得差不多了。而在洪武中後期,朱元璋考慮到向北運糧的需要,加上大運河不通,只能選擇打造海船,龍江船廠等各地船廠多以海船為主,河船為輔。

而在朱允炆登基之後,更是將重心轉移到了海船方面,尤其是大福船,寶船與大寶船上,現在的龍江船廠九成的產能全都給了海船製造,河船啥的,實在是沒精力照顧。

而在民間,受朱允炆解禁大海,重開市舶司等政策影響,民間船廠為了滿足商人出海的需要,又多以海船為主,導致河船數量越來越少。

現在看長江上,許多河船都是兩年前製造的,新的河船數量少得可憐,以致於蘇州太湖出現澇災時,朝廷動用最多的就是海船,其次才是河船、板船、竹筏……

洪江聚集了大量商人,為了貨物轉運,商人徵集了大量河船,但大部分河船偏小,連拿得出手的大河船都不到五十,與下南洋的水師與商船一比,簡直是寒酸到家了。

但京杭大運河要向北運糧食,靠著海船是行不通的。

海船與河船雖然都是木頭打的,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用河船跑沿海,用海船跑大河。但河船跑不了大海,海船也是無法在小河道里暢遊。

海船船底通常設計為“V”型,以確保吃水深度,抵抗風浪,容納貨物有限。河船船底多是平底,容納貨物較多。海船通常體型偏大,但河船不能太大,河道就這麼寬,河船太大的話,一旦擱淺,擋道,那後面的兄弟們還怎麼過去……

為實現遷都,必須保障漕運。

為保障漕運,必須有大批的河船。

清江造船廠,就承擔著提供漕運河船的使命。

清江造船廠的規模超出許多人的想象,它不是一座類似龍江船廠的大船廠,而是一座超大型船廠,僅僅是長度就達到了二十三里,下轄京衛、衛河、中都、直隸四個大船廠。

事實上,建造一座超大型造船廠根本就不是一年兩年可以辦成的事,至少需要五年。但朱允炆只用了兩年,清江大船廠就已初具規模,且已轉入造船階段,究其根本,還是需要感謝爺爺朱元璋。

早在洪武七年,朱元璋就下旨在山陽建河下、盛祥、清口、福興四座船廠,耗時長達六年,而這四座船廠正是清江造船廠的前身,朱允炆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兩年的修整,擴建,才有了今日的清江造船廠。

船廠守備森嚴,外有高牆,想要進入,需有牙牌。

不過安全域性想帶人進去還是簡單,朱允炆、夏元吉、茹瑺等一路談笑,逐漸進入船廠深處。

左手邊是圍欄,再裡面就是一座大型船廠,設有船塢多達五個,兩百餘匠人忙碌著,敲打聲響成一片。走近了看,三座船塢中的船隻已接近成型,剩餘兩座船塢的船隻正在打造船艙,不遠處還躺著一根根大木頭,看樣子應該是桅杆。

副提舉孫銳正在檢查造船之事,見朱允炆等人走來,不由迎上前,擋住去路:“在下副提舉孫銳,不知幾位是?”

“安全域性例行盤查。”

朱允炆回道。

在這裡可不能用商人的身份,商人還沒資格進入造船廠內部。

孫銳看了看安全域性的牙牌,仔細檢查確係沒有問題後,方側身道:“請。”

朱允炆邊走邊問:“這裡有多少船工?”

孫銳謹慎地回:“僅這個船廠而言,有船匠二百八十六人,整個清江造船廠有船匠一千七百餘人。”

朱允炆微微點頭。

雖然眼下船匠數量還有些不足,但畢竟時間尚短,加上海船搶走了許多匠人,一些學徒還沒出師,等上一年半載,這個問題便會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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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在清江設造船廠,於湖廣、江西等地砍伐木料,浪費國孥與民力,你認為如何?”

朱允炆詢問。

孫銳搖頭,有些鄙視:“那不過是短視之言。”

“哦,詳細說說?”

朱允炆感了興趣,要知道朝廷中不少官員反對清江造船廠,原因就是木料採伐地距離清江太遠,哪怕是砍掉木頭丟到長江裡漂,抵達揚州再轉運清江,也需要不少時間,何況全程都需要民力押送,耽誤農時,影響生計。

對於這個問題,工部解決的方式很粗暴,就兩個字:

加錢。

洪武年也從江西、湖廣、川蜀砍了不少木頭,還因此惹出過民亂,歸根到底就是白乾活,瞎折騰,沒好處。

工部考慮到砍木頭是個長期的活,而且也需要一定的專業性,比如需要松木你不能砍柳樹去,需要杉木你不能砍楊樹,多長多粗有沒有病害也需要檢查,尋常百姓之所以瞎折騰,就是因為他們遇到樹砍了就行了,可運到地方一看,長度不夠,這房子需要一丈二的樑柱,你給砍成一丈,還咋用?

加錢,組成伐木隊,就是工部應對的方案。

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官員認為船廠應該建在長江中下游,而不是選擇到淮河去。但再多爭議,也沒有影響清江造船廠的興建,畢竟說話是他們的權利,拍板是朱允炆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