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禮深知漕運之利,也知漕運之害,面對親自前來濟寧巡察的朱允炆,進言道:「他日大運河暢通無阻,漕運必然大興,然漕運絕非簡單之事,還望皇上多作考量,加以約束。」

朱允炆站在湖岸旁,看著巨大的混凝土水閘,開口說:「對於漕運之事,朕不甚瞭解。這裡沒有外人,你不妨仔細說說。」

濟寧段的會通河疏浚基本完工,只不過為了保障河堤安全,仍有一批民工與匠人沿河作勘察、加固、加高、移植樹木等工作。

夏元吉、楊士奇等人陪在朱允炆身旁,安靜地看著河道。此時的河道中已有些積水,水不深,僅是齊腰,每隔百步,就有匠人或民工來回巡視,還有人會跳入河道中,用長長的主杆或鐵鍬朝著河道中來回捯弄。這是因為河道中有肉眼無法窺見的孔洞,可能會引發旋渦,導致河水大量滲流出去,影響河堤安全。

宋禮一臉凝重,陳言:「皇上,漕運開,第一個問題就是如何開展漕運,誰來開展漕運的問題。」

朱允炆微凝眸,揹負雙手,問:「漕運古來有之,是如何運作的?」

宋禮喟然嘆息:「漕運在春秋時期多規模偏小,如吳王夫差開挖邗溝溝通長江和淮河等,隋開大運河,至唐、宋、元,莫不重漕運,自有辦法運輸糧食,依臣之見,無論是隋唐,還是宋元,漕運南北西東,不過兩種方式罷了。」

「哦?」

朱允炆饒有興趣。

宋禮抬起右手,揮動食指,說:「其一,支運之法。以盛產漕糧之地的農民為主力,讓其在里長的組織下,運輸漕糧至漕糧倉庫,如淮安倉庫。之後安排衛所軍士,自倉庫取糧,然後轉運至通州、北平等地。」

朱允炆微微皺眉。

大明哪裡盛產漕糧?

不就是江西、浙江、南直隸、湖廣、山東。至於廣州、川蜀等地,路太遠,漕運成本太高,不算在其內。若完全由農民來作漕運主力,是不是太耽誤農民的時間了?比如在湖廣,哪怕是乘船而下至淮安,考慮到來回路上時間,裝貨,卸貨時間,忙完沒二十天怕是不太可能。

一年漕運四次的話,這就是八十天,近三個月,讓百姓一年花近三個月時間漕運,這不是扯淡嗎?他們還用不用幹農活了?耽誤了農時,影響了莊稼收成,這筆賬怎麼算?

宋禮見朱允炆不說話,便繼續講述:「其二,兌運法。這類法子需要朝廷多設倉庫,由百姓直接將漕糧就近運輸至附近倉庫,之後倉庫附近衛所轉運漕糧,但這種法子,需要將農民節省的里程,兌換為相應的費用支給官府。」

「等等!節省掉的里程兌為費用,交給官府?」

朱允炆打住了宋禮,一臉疑惑。

宋禮連連點頭,見朱允炆眼神中有些憤怒,連忙解釋:「皇上,其他朝代大致都是如此,即便是支運法,漕運的所有成本,也都是由百姓承擔的。」

「百姓承擔?承擔哪些費用?」

朱允炆握緊了拳頭。

宋禮面對朱允炆有些威嚴的目光有些膽怯,低頭道:「這裡的費用,便是過河費、修船費、拉縴過閘費……」

「放肆!」

朱允炆怒喝。

宋禮腿一軟,跪了下來。

朱允炆怒目而視:「讓百姓承擔漕運,耗時耗力,竟還需讓他們承擔費用,這是什麼道理?修船的錢,憑什麼要百姓出?拉縴過閘的錢,又憑什麼讓百姓出?漕運漕糧乃是朝廷之物,又為何繳納過河費?即便需要繳納,也是朝廷來出,憑什麼讓百姓出?」

宋禮有些哆嗦,無奈地說出了一個答案:「前朝莫不是如此啊!」

夏元吉見宋禮如此,走了出來,幫著宋禮說:「皇上,宋侍郎所言並無錯誤,隋唐至今,漕運主力多是民工百姓,朝廷不願意承擔這部分花銷與成本,只能以徭役的名義,強行攤派在百姓身上,讓其即出糧,又運糧,同時還承擔相應的費用,以此來換取其來年賦稅減免。」

朱允炆甩袖問:「若百姓一年只需納糧一石,朝廷強行攤派漕運,讓其出各種費用,其耗費竟比正糧還多出兩石、三石,是你們,你們願意嗎?」

夏元吉沉默,宋禮低頭。

朱允炆心頭很是酸澀,這種事不是危言聳聽,歷史上曾一次次上演,有些百姓甚至因為漕運而破產,不得不賣兒賣女,最後淪落為一無所有的流民!

漕運吸血啊,尤其是漕運的組織者是里長,是保長,是士紳之流,誰跟他們不對付,他們就找誰家去漕運糧食,漕運糧食的吃喝用度,各類費用,包括船傷了,都需要這家來承擔,敢不去,抓官府不二話!

去吧,可能就意味著這家徹底完了!

比如知縣讓里長送一百石糧食去淮安,里長選擇了張三負責漕運,張三家裡原本只需要繳納六鬥糧的,可因為是負責漕運,那張三就必須管隨行的人吃飯。

張三你得記住了,吃飯隨便你吃,但要運輸的漕糧一百石是不能少一粒糧食,中途要過個閘門,要僱傭縴夫,你也得出錢,超期太久是需要問罪的……

原本家裡還能吃得起飯的,跑了一趟漕運回來,張三發現揹負了一堆債,不得不改行,當了法外狂徒,流竄於江湖之中,卻沒辦法主持正義。

法外狂徒只有一個張三也就罷了,可若是一天冒出來幾十個張三,一年冒出幾百幾千幾萬個張三,那朝廷還有好日子過嗎?

這些流民失去一切,他們的出路只有兩個,要麼淪為士紳附庸,成為無數個朱五四那樣的人物,一輩子吃不飽穿不暖,一旦有災害,死幾個孩子都屬正常,要麼揭竿而起,直至哪一次朝廷清剿中被幹掉。

朱允炆冷冷地看著宋禮,然後將目光轉移到河道之上,說:「說吧,你若只有這點能耐,就太對不起張顯宗了。」

張顯宗為百姓而死,宋禮推崇備至,這幾年雖忙於會通河事宜,但每逢張顯宗忌日,都會親自去河南拜謁,這些事朱允炆是知道的。

一個在乎百姓的人,不應該將壓力全部都轉嫁給百姓。

若真如此,那就證明他太過虛偽。

宋禮驚訝地抬起頭,看著認真的朱允炆,然後重重叩頭:「臣以為,漕運之事,不宜累民!當以衛所軍士為主力,全力承擔漕運事宜!」

朱允炆臉色好看一些,宋禮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並不是毫無準備,也不是沒有思考過漕運頑疾的弊病所在,只不過在試探自己是繼續前朝之路,還是以民為重,願作改良。

「衛所承擔漕運,是否會導致衛所失去戰力?」

楊士奇問道。

宋禮在朱允炆許可後起身,凝重地對楊士奇等人說:「衛所承運漕糧,削弱其戰力怕是在所難免,然臣以為並無不可。漕運之地衛所多處內地,為地方都司所轄,平日中並無戰事之憂,非為我朝作戰主力,抽調其一部專司漕運,並無不可。」

朱允炆聽聞後沒有說話。

宋禮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不爭的事實。

大明最精銳的力量就是京師正副三大營,除此之外,便是北部邊關與重鎮將士,像是山東,河南,浙江,江西、湖廣等地衛所軍士,他們更多充當的是後備軍的角色,只有在主力死絕了的情況下,才可能會被當做主力來使用。

平日裡,這些軍士是沒多少憂患意識,畢竟他們也清楚,小仗輪不到他們打,大仗還是輪不到他們打,除了訓練、屯田也沒事幹……

若按宋禮的想法,抽出一部分衛所軍士去運漕糧,對衛所本身的影響是有限的,對大明軍事佈防與部署的影響也是有限的。

朱允炆盤算著可行性,徐徐說道:「你的意思是,由衛所軍士承擔漕運,漕糧運輸,依舊透過縣府,以徵調徭役的方式,發給民工相應費用,由民工解送至附近糧倉?」

宋禮肅然:「確實如此,這是臣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朱允炆思索了下,點了點頭:「衛所軍士承運漕糧或許是可行的,但朕不打算臨時在衛所中臨時抽調,而是打算在衛所中永久抽出一部分人員,加入水師。在水師之中設一漕運水師,專司漕運,以防漕運傷民、害民。」

宋禮頓首。

夏元吉不由地有些鬱悶,漕運水師一旦建起來,人數怕不會少,沒個三五萬人,根本不容易支撐起來向北運糧的任務,三五萬人的隊伍想養起來,可需要不少錢糧,而且這些人也需要船隻,清江造船廠怕又要伸手要錢了……

宋禮見朱允炆有所安排,便放下一樁心事,畢竟漕運水師自有其建制與運作方式,不需要自己去操心,只要不大量徵調民工就好說,而且是衛所軍士,出點問題彈劾起來也不用手軟。

「臣還有一事。」

宋禮對沉思中的朱允炆說。

朱允炆見宋禮很是認真,不由問:「何事?」

宋禮沒有停頓,坦言道:「大運河暢通在即,漕運將擔負起向北運糧使命。朝廷是否應考慮禁了海運,畢竟海道險遠,損人費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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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漕運弊病,水師承運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