襤褸的披風在肩,隨風擺動。

鄭和站在寶船的船頭,直盯著遠處的海面。那一艘艘船上高懸的日月旗,無比的鮮豔與耀眼,獵獵而動,是在歡呼。

站在鄭和身旁的王景弘、匡愚、鬱震等人,早已失了堅強,一個個眼含淚花。

鄭和旗艦左側,是朱能操縱的寶船,此時朱能單手握著船舵,強忍著激動,微調著航向,想要大聲喊出,卻只發出了低沉的聲音:“落帆。”

鄭和旗艦右側,駱冠英走到船頭,將吊著左手臂的布條從脖子上取下來,不顧醫者的阻攔,握了握左手,咬牙說:“這點傷,不算什麼。兄弟們,兄弟們!”

一聲低沉,一聲高昂!

“前面是我們大明的水師船隊,落帆,全軍列隊!”

駱冠英扯著嗓子喊。

一艘艘船隻落下帆,隨著拋錨的指令傳下,巨大而沉重的鐵錨刺開海面,直奔海床而去。

鄭和水師,穩穩停在海面上,各船船長、副船長收到命令,集結旗艦。

朱權向前壓動日月旗,船隊緩緩接近鄭和的船隊,在距離十五丈的位置拋錨。朱權、李素、趙延、楊山等人紛紛下了寶船,乘了小船前往鄭和的旗艦。

鄭和、朱能、駱冠英、袁逸塵、匡愚、鬱震等看著第一個攀上寶船的人,不由地瞪大眼,這,這不是寧王朱權嗎?

朱權大踏步上前,看著鄭和等人,激動地說:“鄭副總兵,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鄭和連忙帶人行禮:“水師副總兵鄭和率水師將士,見過寧王。”

朱權一把扶住鄭和,示意眾人免禮,目光掃去,只見一個個將士面板黑了不少,身上帶著傷的更不在少數,有些人失去了手臂,有些人臉上掛著一道道傷疤,還有人身上綁著布條子,看這樣子,繃帶是用完了。

李素爬上來,看著眾人如此慘狀,不由地喊道:“副總兵,諸位!”

鄭和、朱能等人看向李素,頓時百感交集。

李素是隨鄭和等人一起出航的將領,只不過鄭和將他留在了非洲開礦,並沒有帶著去南美洲。

鄭和看著李素,重重地點頭:“李素,我們路過非洲據點的時候,那裡只剩下倉庫了,想來你們已經回了京師,沒成想在這裡遇到你們。”

趙延、楊山等人上了船,越來越多的朱權水師將士上了鄭和船隊的船,一艘艘船上,充滿了重逢的喜悅。

久別大明,異國相遇,何其幸!

鄭和是一個堅強的人,此時也忍不住溼了眼。自建文五年九月離開京師,至建文九年十一月,歷時四年多,終於在歸航途中遇到了大明的船隊,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日月旗!

萬青林和趙延抱在一起,哭個不停,許多將士在這一刻,放下了所有的防備,與親密的戰友擁抱在一起,用淚光看著彼此,用哽咽的聲音訴說別離。

多年孤獨,漫長航行,雨林殺機,寒海歸舟,無數犧牲,無數重浪,終有故人音容。

朱權命令軍士酒菜,定要大慶三日。

鄭和沒有拒絕,船隊抵達古裡,就已經到了要休整的時候了,冬日裡也無法返回舊港。古裡是大明重要的中轉站,這裡囤有大量的糧食、貿易物資,足夠支用船隊長時間休整與等待季風。

酒宴。

朱權看著鄭和、朱能、駱冠英等人,微微皺眉,詢問:“張玉張將軍呢?”

話音一出,霎時安靜。

鄭和麵露悲傷,駱冠英等人更是低著頭。

朱權、李素等人心頭變得壓抑。

鄭和深吸了一口氣,悲痛不已地說:“張將軍為了完成使命,耗盡生機,在歸航途中因病去世。”

朱權預想到了這個結果,可聽到鄭和親口說出來,依舊震驚不已。張玉是鄭和船隊的核心人物,是鄭和之下的第一人,他也是大明水師的重要將領,自建文元年開始,就一直奮戰在第一線,打海賊有他的功勞,打倭寇還有他的功勞,鄭和出海,他從未缺席過。

現在,這個戰功卓著的老將走了。

朱權黯然神傷。

鄭和起身,端起酒杯,對朱權說:“還請王爺准許,這第一杯酒敬給犧牲的張老將軍,敬給犧牲的一萬四千三百八十二名將士!”

朱權猛地握著酒杯,酒水灑去大半。

李素、趙延更是泣不成聲。

一萬四千三百八十二名將士,這是何等巨大的犧牲!

鄭和目光堅毅,舉起舉杯,往身前灑去,以剛強不屈的意志說:“這些犧牲的將士,都是大明水師的英雄與驕傲,他們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英烈碑上!”

朱權眨了眨朦朧的眼,問道:“如此說來,你們到了那裡,對嗎?”

鄭和重重點頭,吐出四個字:“不辱使命。”

朱權一拍桌案,喊道:“好!好樣的!你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你們的榮耀將由天子授予,我相信,皇上絕不會虧待你們與你們的家人,包括犧牲將士的家人!”

鄭和相信,朱能相信,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建文皇帝知道此行的危險與犧牲,也知道此行的偉大與光榮,絕不會忽視了死去的將士及其家眷。

朱權坐了下來,渴望地看著鄭和等人:“本王能否見識見識那些神秘的種子與果實?”

鄭和答應道:“王爺想見自沒有問題,駱冠英,去拿些土豆、花生、玉米給王爺看看。”

駱冠英答應一聲,去船艙中取來一些果實,端給朱權。

朱權掂量著比拳頭大的土豆,比手掌長的玉米,如小拇指大小的花生,聽著駱冠英的介紹,不由地暗暗吃驚,低聲問:“你們能取得這些果實,都是按照皇上說的地方找的?”

“沒錯。”

駱冠英答得爽快。

朱權凝眸問:“皇上為何會知曉那不可知之地有世人不曾聽聞過的果實?”

駱冠英聳肩。

鄭和搖頭。

匡愚笑著表示:“皇上如何知曉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這些農作物,大明將很快擺脫饑荒。天下無飢,世無餓殍,聖人盛世!”

鬱震看著這些寶貝,目光中滿是柔情:“王爺,有些事不知道是最好的結果,沒必要追問到底。只要這些東西在大明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那比什麼都重要。”

朱權剝開花生,放入口中咀嚼著,眼底深處藏著一絲敬畏。

自從朱允炆登基之後,他似乎就成了另一個人,憑藉著強大的勢,壓迫得燕王朱棣不得喘息,以致於最後臣服。

朱允炆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文弱書生,不再是空談儒家治國,優柔寡斷,容易受人影響的侄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儒法並舉,行事果決,極有主見與魄力的大明天子。他有著令人恐懼的洞察未來的眼光與智慧,有著無法令人理解的奇思妙想又被證明是對的!

所有的一切都還好解釋,歸入聰明、天才裡面還可以說得通。但唯獨這非洲、南美洲,這花生、玉米與土豆,天才解釋不了,聰穎解釋不了。

只有一個解釋:

朱允炆是神,是真正的天子!

朱權抬手,輕輕按在胸口,似有冰冷的玄鐵在灼燒胸膛,想起過去,自己曾想過與朱允炆交鋒,曾有野心貪慕寶座,想要憑藉著智慧與力量,手握權印,御極天下!

可現在才發現,自己竟如一隻井底之蛙,不知天高!

朱權放下手,想要吃一口土豆,卻被駱冠英攔住了,這玩意生吃怎麼好吃。

眾人有開始熱鬧起來,詢問起鄭和等人的航行,說起巨大的犧牲氣氛又變得壓抑,駱冠英有些鬱悶,連忙轉了話題:“王爺,你們倒是說說,我姐夫怎麼樣了?”

朱權愣了下,你姐夫是誰,哦,我去,忘記了,抱歉……

“皇上身體康泰,你姐姐為皇上誕下一位小公主,極是受寵。對了,今年年初的時候,朝廷還派大軍掃蕩了東北野人女真,這群不聽話的野猴子被趕到了極北之地。還有,朝廷已經四分水師了,你們還不知道吧,大琉球、小琉球都已經是大明的了,渤泥島絕大部分也歸入了大明,那裡成為了南洋水師治所……”

“這麼猛?”

鄭和等人有些震驚,這才出去四年,東海、南洋格局都變了。

李素在一旁說:“何止,你們是不知道,我們水師正在進行蒸汽機船隻改造,一些蒸汽機船能夠不再等待季風、洋流,冬去北,夏往南,輕鬆自如。”

鄭和驚奇地問:“什麼是蒸汽機船?”

李素解釋一番,趙延補充幾句,朱權還比劃著。

鄭和、朱能、駱冠英等人震驚不已,離開四年,大明水師的實力已是天翻地覆!什麼蒸汽機,什麼滑輪,什麼鐵船都開始製造了。

難以想象!

國子監成為了第一大學府,站在了大明各學府的最頂端,科舉考試逐漸弱化,國子監結業考試成為了朝廷取士的關鍵。

帖木兒東征了,敗給了大明,丟到了性命,整個西域已被大明收入,成為了西疆省。

不同於過去,不同於往年,一切都在改變,特別是,大明的版圖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