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朝會。

朱允炆看著百官,肅然道:“渦河、睢水、穎水三河發水,流離失所百姓眾多,諸位可有安民之策?”

百官默然。

戶部左侍郎卓敬出班,手持笏板,高聲道:“皇上,賑災濟民最為緊要之物乃是糧食,雖鳳陽諸縣有所儲備,然調撥分散,數量有限,恐無力應對二、三月之久。臣認為,應調江浙糧倉之糧,北上鳳陽諸地,以保賑災之效。”

朱允炆微微點頭,道:“此言善,然從江浙調撥太慢。先行從京師儲備糧中調出一萬石、軍糧五千石,至定遠、懷遠、鳳陽、靈璧、蒙城、宿州諸地,兼命地方官吏開倉放糧,穩定供給。”

“遵旨。”

卓敬退回。

兵部尚書茹瑺出班,道:“皇上,諸地受災,百姓悲慼,臣請旨,令受災之地衛所與所鄰衛所參與救災,地方請之,報備而動,不拘泥於地界,以免貽誤救災時機。”

朱允炆皺了皺眉。

這倒是一個問題,衛所有著自己的區域與範圍,沒有兵部調令,各地衛所不得離開其所在區域。

這就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徐州與宿州相隔不遠,宿州遭了水災,哪怕是宿州百姓怎麼慘,災害多嚴重,多需要人手,對面的徐州衛所軍士只能乾瞪眼看著。

沒有命令,他們出不了衛所區域。

這是一個軍事問題,也是一個敏感問題。

若今天懷遠遭災了,隔壁衛所帶著五六千人,招呼都不打直接過去了,救幾個人,這是大義,值得鼓勵。

可要是改天京師遭了災,周圍衛所嘩啦啦帶人來了,人家如果是救災還好說,若是兼職乾點皇室更迭的大買賣……

這個問題,是個坑。

朱允炆皺了皺眉,看向徐輝祖,道:“魏國公,你如何看?”

徐輝祖出班道:“皇上,據臣所知,鳳陽府已加派了人手,且並無向朝廷求援之意。若各地有請,可選派良將,以將軍之名出京師,統調地方衛所,如此,方顯名正言順。”

朱允炆微微點頭,眼下也沒更好的法子,便道:“既如此,便任命濟南都司鐵鉉為定國將軍,統調山東、河南、鳳陽府衛所軍士,各地若有災情,馳援以救,不可貽誤。至於濟南都司,則調長興侯耿炳文充任。”

“遵旨。”

徐輝祖、茹瑺退至一旁。

“可還有本奏?”

朱允炆問道。

右都御史練子寧見眾人再無奏報,便站了出來,高聲道:“臣有本奏。”

朱允炆看著練子寧,此人雖也是都察院主官,但與景清不同。

景清為人清廉,然性格上有些固執,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偏執。

朱允炆幾次都想讓景清回家,可又找不到其問題,也不好意思直接把人給辭退了,加上有個古板的人叨叨兩聲,也未嘗不是好事,便忍了下來。

相對景清而言,練子寧的思想明顯更為活泛,他不會故步自封,敢於否定當下的自己,能認錯,也能改正。

朱允炆看著練子寧,道:“講。”

練子寧肅然,高聲道:“皇上,臣認為朝廷應早日開課考,以考百官品能,定奪去留……”

直言時弊,一針見血。

朱允炆看了一眼解縉,很好奇是不是他通風報信,讓練子寧陳言的,解縉明白朱允炆的意思,微微搖了搖頭。

不是解縉安排的託?

來練子寧的覺悟有點高啊。

朱允炆在國子監大辯論時,已經在思慮“考課”之事,原本計劃安排在科舉之後,只是還沒等解縉提出“考課”官員,黃河、淮河一線暴雨,渦河決堤,懷遠被淹……

於是“考課”一拖再拖。

懷遠知縣被百姓打死,百官無一人為其喊冤。

朱允炆對此事的評價,只用了唐太宗的八個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練子寧認為朝廷官員經過洪武初期的嚴苛,中期的恐懼,晚期的忐忑之後,在建文元年徹底放鬆下來。

放鬆的結果,便是報復性的貪婪。

所謂的“紙醉金迷,貪腐橫行,絕非一縣”,朝堂之上,傳蕩著練子寧堅決的聲音。

朱允炆頻頻點頭,在練子寧講完之後,肅然道:“開考課於文臣官吏,期海宇宇諡,民樂雍熙,以內閣解縉、翰林院姚廣孝、吏部尚書齊泰、都察院練子寧為首,組考課四人團,統攬京師內、外考課,毋寧私情,以正乾坤!”

眾文官員聽聞之後,臉色都有些難看。

考課,也被稱之為考績、考功、考核、考校等。

早在先秦時期,便出現了考課。

《尚書·舜典》記載:“三載考核,三考黜陟幽明”,並明確了考核的處理方式為“黜退其幽者,升迸其明者”。

在這個時期,考核制度尚不完善,但其“三載考核”的方式,卻被後世所用。

考核制度初步形成,是在西周、春秋戰國時期,分為兩種:

其一,諸侯王朝覲。

簡單來說,就是諸侯王從自己家裡,坐上馬車,前往京城述職。

其二,天子巡狩。

這就不需要麻煩諸侯王四處奔波了,天子五年出京一次,駕著馬車,打個獵,旅個遊,邂逅個美女,到了某個諸侯王地界,看看土地開墾了多少,是不是養老尊賢了,然後決定你是繼續當諸侯,還是把你廢掉。

戰國時期,商鞅、李斯、吳起等變法,為了區別軍功、更好治理國家,文官、武官制度逐漸建立。

在這個時期,出現了著名的“上計制度”。

“上計制度”,包含了戶籍財政、治獄懲盜、宗室名籍、邊戍狀況、地理行政、勸課農桑等。

秦朝文官考核,仍以“上計”為準。

漢朝不僅採取“上計”,還引入了“刺察”,即刺史到地方巡查。

唐代考核逐漸完善,在京城設定了考功郎,專門負責京官考核,於地方設定考功外郎,考核地方官。

宋代設定審官院負責京官考核,考課院負責州縣官的考核,一年一次小考,三年一次大考。在此時,明確了“四善”標準,即“德義有聞、公平可稱、恪勤匪懈、清謹明著”。

到了元代,雖然也有考核制度,也設定有廉訪使負責外出考察,但對於整個元帝國而言,始終都維持著“重武輕文”的狀態。

文官考核?

那是什麼玩意,沒幾個人懂,也沒幾個人去抓。

朱元璋在總結元朝滅亡的原因時,便認為缺乏考核,貪官汙吏橫行,是元朝滅亡的一大因素。

為了避免大明重蹈覆轍,朱元璋在建國第一年,便設定了文官考核制度,第二年,要求地方文官三年期滿時,要到吏部來接受考核。

之後朱元璋一次次完善考核制度。

朱元璋的文官考核內容只要兩樣:

考滿,考察。

考滿分三六九,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

你現在當了三年縣官,可以到京城考滿,接待你的不是吏部的官員,便是都察院的官員。

如果你平時愛民如子,兢兢業業,表現不錯,評語則會寫“稱職”。

恭喜知縣大人,不,應該是知州大人,或者是主事大人,總而言之,你要升遷了。

如果你平時整天坐在衙門裡,有人上門打官司,你就站崗,沒人找你,你就睡覺,有能力卻很懶,評語會寫“平常”。

那也要恭喜知縣大人,領取回任職地車票一張,回去再幹三年知縣吧。

如果你平時魚肉百姓,貪汙受賄,吃拿卡要,評語會寫“不稱職。”

那你完了,降黜之外,還可能附送南監三年遊。

考察,則包含了京察、外察。

京察,顧名思義,只是針對京師文官的考核,按照朝廷規制,每六年京察一次。

京察以四品為分界線,四品及其以上官員的京察,由皇上親自來抓,考察的方式,嗯,有點奇特,那就是:

聽你吹牛。

沒錯,就是如此。

你要先寫一份報告,然後念給皇上聽,說清楚自己今年多大了,哪裡人,曾經幹過什麼官,拿過什麼獎狀,手裡握著什麼證書,懂不懂外國語……

總而言之,怎麼厲害,怎麼寫。

為什麼古代京察時,高官都很安全?

原因很簡單,內容你自己寫,自己吹噓自己,如果這樣都不能把皇上說高興了,那還混什麼朝廷?

對於五品及其以下的官員,京察時就不太安全了。

你沒辦法吹噓自己,報告也不是你來寫,而是“吏部會同都察院及堂上掌印”一起考察,如果你不幸得罪了吏部京察的官員,或罵過都察院的同僚,那京察的時候你就倒黴了。

人家可以堂堂正正,大張旗鼓地公報私仇,你還半點轍都沒有。

所以吏部也好,都察院也好,在京察開始之前的幾個月裡,睡覺是最安穩的,因為這個時候,通常是沒人會找抽的。

京察結束後,憋了幾個月的唾沫,再次紛飛,彈劾奏章一封接一封……

說到底,京察只是對付京官,地方官還是需要外察。

外察又分朝覲考察與巡視考察兩種。

朝覲無需多說,進京述職。

巡視考察,便是皇上委派官員,去地方巡視,比如巡撫、巡按與十三道監察御史,所謂的“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

朱允炆認為朱元璋設定的考核制度太過簡陋,加上不喜歡聽人吹牛,決定改一改京察與外察,統一為“全察”。

“全察”京官,側重考察其能力、品性,引入多級考察制。

比如你是戶部左侍郎,“全察”時,除了要寫一份自我陳述外,還需要上級戶部尚書、同級戶部右侍郎,下級戶部郎中擬寫匿名陳述報告。

綜所有陳述,定奪官員去留。

“全察”地方官吏,仍以“上計”為主,除上級、同級、下級陳述報告外,朱允炆還加入了“民風、民意、民情”陳述報告三個內容。

朝廷委派御史或巡撫、巡按來負責“三民”報告。

就在京師官員憂心忡忡,應對“全察”時,定遠城封閉兩日的縣衙大門,緩緩開啟,鬱新大踏步走了出來,看著落日餘暉,淡然地說道:“天,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