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東三十里,驛站。

驛丞梁芳皺著眉頭,端起湯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待喝完之後,整個臉都扭曲起來,張著嘴痛苦不已。

黃蓮入藥,不苦才怪。

梁芳連忙換了一碗清水漱口,才緩解了口中味道,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嘴角的燎泡,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

太疼了。

“大人還是需多休息,這段時間太過忙碌了。”

驛卒俞谷勸道。

梁芳擺了擺手,道:“驛站改制官民兩用,官用文書傳遞,民用郵局,如此大事我豈能不上心?前幾日參議大人可是親自督查,讓我們仔細再仔細,可不敢出一點意外。今日可有百姓寄信或寄物?”

俞谷嘆了一口氣,道:“只有寥寥五六封信,不值一提。大人,郵局雖好,但未必行得通。百姓家世代在此,哪裡用得著郵寄信物?”

梁芳起身,自信地說道:“你還是看不明白局勢啊,郵局連線山西與北直隸、河南、山東,洪武朝移民多少,他們離開了,難道就不想寫封信回來問問?這裡的本家,難道不想回個信?眼下大移民即將開始,有郵局在,他們無論走多遠,都會與本家互通訊息,到時候,有你小子忙的。”

俞谷嘟囔了一句:“可我聽說,移民黃冊上的名字不過一百來人……”

梁芳走向窗邊,看著東面的官道,只見遠處絡繹而來的,是一隊馬車,馬車的數量頗多,竟還有閒散的馬匹在一側跑著,不由吃了一驚,道:“快,集合驛卒,準備迎接。”

“大人,這應是商隊,不需迎接吧?”

俞谷眯著眼,看著遠處說道。

眼下晉商要在太原組建晉商商會,無數商人進入太原城,加上很多商人都自以為是,覺得有幾個鋪子,就夠資格來參與大會了,而這晉商商會也沒個門檻,所以來得人特別多。

保不準哪個商人擺闊氣,帶了一批商隊進入太原城,也讓那些土包子們看看自己的實力。

驛站雖然改制,但接待方面卻是絲毫沒動,即對過往官員提供迎送、住宿、飲食等服務,商人沒有資格來這裡蹭吃蹭喝。

梁芳側頭看著俞谷,嚴肅地道:“你在這驛站也有五年了吧?過往官員、路人也看多了,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一點見識?你再仔細看看,告訴我是官還是商!”

俞谷心頭一震,不敢怠慢,仔細看去,思索了下,終於恍然,連忙道:“大人,是官人沒錯。”

“如何辨得?”

梁芳問道。

俞谷喟然道:“大人,偶然出一兩個馬車不足為奇,但晉商之中,罕有馬車隊,即便是大商之家,一口氣也拿不出如此多馬匹吧?再說了,商人代步載貨,多以牛車、駱駝、騾子為主,誰會捨得用駿馬?除了官,還應該是有些地位的官,才會有如此排場吧。”

梁芳點了點頭,眉宇之間有些憂愁,道:“怕來得是軍官啊。”

俞谷也不由地擔心起來。

現在陝西白蓮教作亂的訊息已是滿城風雨,山西布政使衙門已下達了通知,要求各級府衙提前編伍,隨時準備徵調民力運輸物資前往陝西。

一些有衛所關係的人也打探到訊息,衛所已經在嚴格訓練,開始動員軍士了。

說不得會有一場大的戰事。

恐怕也只有武官,才能一次帶出來這麼多馬匹吧?

無論對方是文臣還是武官,梁芳都需要率一眾驛卒在道路旁接待。

馬車隊停了下來。

胡濙掀開簾子,不等馬伕放好馬凳,便直接跳了下來,看了看眼前的驛站,吩咐道:“傳話下去,在此短暫休息,天黑之前入城。”

梁芳走上前,行禮道:“在下驛丞梁芳,敢問大人是?”

胡濙拿出了朝廷文書,遞給梁芳,道:“合計一百二十人,煩請驛丞準備飯食,另外再喂下馬。”

梁芳眯著眼睛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宣傳司是個什麼鬼,朝廷衙門裡根本就找不到這個部門,但文書中的印章是做不了假的,只好安排俞谷帶人接待,然後說道:“大人此行人員較多,驛館這裡還需多準備一二,還請諸位大人入驛館休息。”

胡濙沒有客氣,收回文書便帶人進入驛館,這一路之上顛簸不定,晝夜兼程,可算是疲憊至極,可不到太原,不可長時間休息,若一口氣洩了,這人很可能會垮掉。

周孟簡揉著腰,坐在了胡濙面對,抱怨道:“原以為跟著胡大人能吃香喝辣,不成想先被折騰了幾千裡,這個罪,堪比流放啊。”

周述敲了敲桌子,瞪眼道:“慎言。”

胡濙放低姿態,道:“兩位自然一點的好,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皇上欽點,我們三人負責宣傳司事宜,若辦不好,是我們三人擔待。眼下即將進入太原城,我們大明日報第一版,該如何寫,需選好事才是。”

周述深深看了一眼胡濙,雖說三人乃是同科進士,但胡濙成績實在是太差,根本無法與自己與弟弟相提並論,自己是榜眼,弟弟周孟簡是探花,而胡濙,只是二甲……

但令人意外的是,朱允炆竟在組建宣傳司時,以胡濙為主,讓自己與周孟簡配合行事。

周述與周孟簡最初都十分不解,論才學、論考試成績、論家世背景,論朝廷關係,他胡濙哪一條能比得上我們兄弟?

但自京師至太原,這一路奔波,讓周述改變了對胡濙的看法,此人極是能吃苦耐勞,實幹遠大於言談,且極為自律,說一日趕百里,那就百里,說一百八十里,那催馬如飛,連夜趕路,也要走一百八十里,哪怕是不少人都累得吐了,也只是簡單休息下便上路。

兩千餘里,只用了短短十六日!

“第一版大明日報,自需要用心來選,不過依我來看,首版是不是需要先謳歌朝廷,讚賞建文新政?”

周述認真地說道。

胡濙微微皺眉,周述的這個想法恐怕不是個例,跟隨在隊伍之中的還有一些新科進士,如黃宗晦、陳義生等,他們都希望將建文帝相關的內容放在首版之中。

畢竟,第一版極具歷史價值,史學家會記住這一板,朝廷會記住這一版,百姓也會記住這一版。

讚美建文帝新政也好,寫一篇辭藻華麗的賦也好,實在沒文化,寫幾句“建文皇帝好,真的好”也是可以的。

總而言之,第一版中,不能沒有建文皇帝的位置。

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正確。

不管合不合理,應不應該,一切服務於政治正確。

周孟簡贊同周述的想法,提議道:“我認為,我們在抵達太原之後,先安置好先期到來的匠人,做好準備。至於這第一版內容,應聽一聽茹巡撫的看法。”

胡濙凝眸,這還沒入太原城,難道說自己這宣傳司郎中就成空架子,毫無裁斷之權了?

不過茹瑺在太原,倒很難繞過他去。

“大明日報第一版,需要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才行。若通篇為仁義道德,朝廷政務,且不說目不識丁的百姓家,就是富戶、士紳,他們會看嗎?會掏出錢財購買嗎?”

胡濙憂慮地問道。

周述與周孟簡沒有退讓,若首版沒有表達對皇上的忠心,不把皇上拍舒服,拍開心了,那這事是說不過去的。

“罷了,此事到城中再議吧。”

胡濙嘆了一口氣。

看來有時候太過看重別人的意見,會束縛自己的手腳。

梁芳走過來,在一旁招待道:“若有不周,還請幾位大人見諒。”

沒辦法,驛丞看似是一個官,實則是不入流的官。

雖然說他們也領朝廷的工資吃飯,但在朝廷的官職序列中,找不到驛丞這個官名。

不管來的是什麼人物,肯定都比驛丞官大,見誰都得小心伺候著。萬一遇到脾氣不好的,捱揍一頓,那也是沒地方說理去的。

胡濙看了一眼梁芳,剛想說不礙事,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這太原,或山西可有什麼大事件?”

梁芳微微一愣,心思急轉,看這些人一臉倦態,又不知山西大事,怕是從外地趕來,外地到太原的官,還如此多人手,怕也只能是京師來的了。

想到這裡,梁芳更是謹慎,道:“不瞞幾位,這山西最近還真有些大事。”

“哦,還請梁驛丞好好講講。”

胡濙說著,自袖子中取出一張嶄新的大明寶鈔,字貫一百文,交給了梁芳。

梁芳眼神一亮,順手便收下藏了起來,道:“這最令人不安之事,當屬陝西白蓮教作亂,山西風聲鶴唳,衛所正在練兵,府衙、縣衙也都在準備徵召民力,似有大事。”

“陝西白蓮教作亂,還不會波及到山西來吧?”

周孟簡不解地問道。

梁芳感嘆一聲:“未必啊,三年前陝西白蓮教作亂,波及數省,朝廷呼叫大軍,又有長興侯壓陣,才擊潰白蓮教徒,王金剛奴還殺出重圍,逃脫而去。如今死灰復燃,怕實力更勝往日。聽說文縣已經丟了……”

胡濙一臉擔憂,心中卻靜如止水:

朝廷的天字號計劃,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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