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心動了。

朱允炆也清楚,常百業開出了一個戶部與朝廷難以拒絕的條件。

眼下大明貨幣政策是銀鈔共存,即銅錢、白銀與寶鈔一起流通,問題就出現在這裡,寶鈔雖然推行於市,一些商人與百姓也認可寶鈔,但在眾多的交易中,寶鈔的佔比並不高。

戶部曾做過調查與統算,京師百姓與商人交易中,寶鈔流轉較快,佔比較高,也才達到四成,尚未達到一半、而越是偏離京師,這個比例就越低,蘇杭一帶尚好,可以達三成,但像徽州府、鳳陽府、福建、廣東等地,寶鈔力行,然其佔比始終偏低,多低於兩成,在一些鄉野之地,甚至都看不到寶鈔的影子。

哪怕朝廷與縣府不斷推動,有些百姓依舊信奉的是銅錢與白銀,對於新式寶鈔的認識依舊有些薄弱,加上洪武寶鈔大幅貶值、昏鈔不用等問題帶來的陰影,整個民間依舊傾向於使用銅錢、白銀進行交易。

雖然朱允炆知道許多銅礦與銀礦分佈,開挖出了大量銅與白銀,但因為商業活動日益頻繁,加之一條鞭法以白銀、寶鈔為主的政策,導致白銀一度緊俏,出現了市面上白銀不足的問題,白銀、銅錢與寶鈔的兌換比例再度波動,白銀走高。

尤其是旱災、澇災,更需要大量的錢財去購置貨物,支援重建,朝廷拿著寶鈔,災民不接受,地方商人也不接受,強迫也不合適,只能先用銀銅,這些都加劇了戶部銀銅銳減。

洪武年間,禁銅銀流通,但在寶鈔出現問題之後就失去了作用。這也表明,朝廷政令是幹不過經濟規律的,想要長期保持白銀、銅錢與寶鈔兌換比例相對平衡,唯一的辦法就是控制白銀與銅錢在市場上的流通佔比,並逐漸實現寶鈔為主的局面。

朱允炆記得,很多史學家在評論明朝滅亡時,總會涉及其中一個因素:

朝廷沒錢了。

財政赤字過大,入不敷出,拿不出來錢發工資,只能橫徵暴斂,最終如何如何……

可問題是,很多人將朝廷沒錢了,直接等同於大明沒錢了,認為明末窮得叮噹響,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誤認識。朝廷沒錢,民間有的是錢,朝廷拿不出白銀,民間有的是白銀,哎,就是不給你朝廷用……

甚至有人直言:明亡,亡在白銀不足。

這其中有很深的經濟規律問題,粗淺地來說:

白銀緊俏,價值升高,形成銀貴物賤的格局。

商業活動與一條鞭法都需要大量白銀,徵收賦稅也折算為白銀,現在銀貴物賤,原本你家那點地的產出可以兌換一兩銀子,現在只能兌換二百文,但朝廷還是要一兩,所以,你得多賣糧食。

沒糧食了?

那是你的事,說好的錢,不能少。賣兒賣女賣自己,看你。

於是,流民成批出現,各地稅賦根本就收不上來,朝廷庫銀銳減,逐漸就沒錢了……

沒錢,那就加稅。

越加稅,越沒錢,流民越多……

像是一個無法破除的魔咒,形成了一個死結,勒緊了大明國運的的咽喉。

現在,隨著朱允炆推行一條鞭法,商業解禁,這個問題開始初漏端倪,有些地方出現了白銀慌的問題,畢竟在建文朝,可沒有西方大量白銀輸入。

若不是朱允炆開挖了若干大型銀礦與銅礦,根本就無法支撐起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可大明銀礦就這麼多,隨經濟更進一步發展,多少銀礦都未必能跟得上市場需要,現在朱允炆沒辦法去日本、南美洲挖銀礦,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那就是擴大寶鈔的影響,讓百姓轉認寶鈔,削減白銀在商品流通環節的地位與比例。

但寶鈔推行是一碼事,流通比例提升又是另一回事,強硬的法令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唯一可行的辦法,那就是讓商人在朝廷與民間充當中介作用,發揮商人在擴大寶鈔中的作用。

如果商人下鄉收糧食,與朝廷站在一個位置上,統一使用寶鈔,販賣貨物中,全部推行寶鈔,當這種現象維持一兩年,百姓看清楚了寶鈔的穩定與價值後,白銀流通自然減少,寶鈔佔據主流。

只有寶鈔佔據主導地位,維持與保證寶鈔的價值、購買力,大明才可能破除白銀短缺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無論通脹還是通縮,朝廷都有足夠的能力去調節。

朱允炆放任英烈商會壯大,眼看著晉商商會成長,一個個大商業集體的出現,看中的就是商人集體的力量,孤立而分散的商人,很難配合朝廷做這些事,但集體卻容易多了。

雖然坐視商人團體壯大,也隱藏著巨大的風險,但相對於白銀短缺的危險,事關一條鞭法執行的成敗,關係國計民生,朱允炆不得不承受這種風險。

現在商人開始與朝廷討價還價了,他們看出了自己的力量,這一次張嘴是為了錢,那下一次張嘴,可未必就是純碎的錢,而是更大的利益。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夏元吉盤算一番,道:“臣認為可行,但需要加一些約束。”

“夏尚書請將。”

常百業心頭一熱,只要朝廷答應,那事就好辦。

夏元吉嚴肅地說:“商人買走軍士搶來的戰利品,必須依實報價,不可欺負軍士,故意壓低價格。”

“這是自然。”

常百業沒意見,商人雖然圖利,但畢竟那是帶刀子的軍士,真搞砸了說不定就回來了。

夏元吉微微點頭:“多邦城,升龍城,清化城,裡面的戰利品都可以發賣給你們商人,但必須與張輔等人議定好價,且王宮內戰利品不歸屬你們。”

常百業點頭。

王宮裡的東西拿過來也未必敢用,萬一違制,說不定被人告發全家就去菜市口擺攤了。

夏元吉提醒了句:“安全問題需要你們自己負責,且必須聽從張輔安排,若脫離指揮,擅自行動,殺頭掉腦袋,可不要怪朝廷。”

常百業與周大匠連連答應。

朱允炆見夏元吉說完,起身看向文樓方向,平和地說:“朕也給你們提兩點。其一,你們想要自錢莊中借出錢財,沒問題,但前提是必須先在錢莊中存入二分之一的錢鈔,即每借用一百萬兩錢鈔,就需存入五十萬兩。準你們自京師存入,於廣西、廣州、雲南、江西等地提取,免去途中運輸之困。”

常百業驟然凝眸,朱允炆的話,意味著朝廷在廣西、廣州等地錢莊存有大量的錢鈔與銀銅,朝廷果然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切嗎?

可是,他怎麼能預知商人會參與徵南之事?

朱允炆沒想到常百業等商人會參與到其中,之所以轉移了無數錢財到廣西、雲南等地,最初的打算是軍士帶戰利品返回時,會將這些東西存入錢莊,兌換為票據,返回京師或衛所後再提取出錢鈔。現在商人想要插一腳,倒省了不少事。

“其二,寶鈔必須佔據主導,待你們歸來之後,需動用一切力量,擴大寶鈔使用,能不用白銀就不用白銀,能不用銅錢就不用銅錢,寶鈔佔比在你們商會貨物交易中,佔比不得低於八成。”

常百業與周大匠對視了一眼,答應下來有著一定的商業風險,可相對即將所得的利益,這點風險算不得什麼。

更重要的是,常百業相信朱允炆能穩住寶鈔的價值與購買力,也清楚寶鈔大行的好處,從大商業來看,寶鈔代替白銀銅錢利大於弊。

退一萬步,如果執行過程中沒有辦法達到八成佔比,著急的也是朝廷,他們會主動想辦法解決難題,風險不是由商會全部承擔。

常百業答應了,代表晉商商會。

周大匠也答應了,代表他個人。徽商尚沒有自己的商會,他背後的徽商雖多,但周大匠說了不算,回頭還得去商量……

夏元吉在常百業與周大匠走後,有些擔憂:“安南戰爭讓商人看到了利益存在,他們一旦摒棄立場,成為若干商團,對朝廷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

朱允炆凝重地點了點頭:“沒錯,所以朝廷需要早作準備。”

夏元吉抬腳跟上前:“浮動稅率的問題,戶部已調查清楚,也擬定了方略,只等皇上批示,便可頒行天下。”

浮動稅率,將會成為朝廷切割大商業團體的一把利刃,戶部不止關注了奢侈品等問題分檔,還以營收分檔,若商人旗下店鋪年營收超出五千兩,則會在稅率上略作提升,超出一萬兩時,則會加重稅,超出十萬兩時,稅會更重。

商人想要利益,朝廷也想要。越是大商巨賈,越需要挨刀,除非他們早點分家,加店鋪轉移到幾個兒子的名下……

“浮動稅率的事延遲吧,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候。”

朱允炆認為浮動稅率的殺傷力有些大,若過早扼殺商人的積極性,朝廷商稅很可能會銳減,不妨給他們一些喘息時間。

豬,養養才有膘。

英烈商會。

原本顯得寬敞的大廳此時卻十分擁擠,甚至都沒了坐著的位置,許多商人只能站著。

常百業看著焦急等待的眾人,嚴肅地說:“朝廷已經答應了!”

“好!”

一眾商人頓時激動起來,滿堂歡呼。

常百業讓眾人安靜下來,講明白了各種條件之後,道:“諸位想要求財,想要入局,就必須答應朝廷的要求,否則不準進入安南。”

“我們答應了!”

商人中有人高喊。

打滅國之戰,戰利品怎麼可能少?

別看安南升龍城以前被占城攻破過幾次,但安南的寶貝多著呢,只要給他們三五年時間,就能積累出大量的寶物。何況積累了二十多年,寶物少才怪。

從安南弄來財寶,拿到京師販賣,獲利至少要翻個八九個跟頭,朝廷給了發財的機會,到時候幫幫朝廷也是應該的事。

眾人一致同意,並在英烈商會,於戶部、工部官員的見證下,簽寫了約定文書。

各商會、商戶都在籌聚人手,一些有眼光、有見識的掌櫃被選拔出來。對於商人來說,掌櫃是最寶貴的,若把貨看走眼了,沒撈到多少好處,豈不是白忙一場?

一批批精幹的夥計隨著商人離開了京師,奔赴廣西而去。與此同時,一群人入京了,合計七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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