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龍城,無匾府邸。

四十八歲的陳簡定心在壯年,雄心勃勃,在胡季犛屠殺陳氏皇族的時候,身為宗親的他選擇了沉默,帶著“日南郡王”的稱號,離開了權力中心。

胡季犛欣賞陳簡定的自知之明,只取締了其大部分家奴,並沒有徹底清算。

陳簡定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胡季犛橫徵暴斂,民怨四起,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揭竿而起,聚眾為王。陳簡定看到了民怨,也看到了時機來了。

只不過,沒抓住……

陳簡定是有可能抓住時機的,尤其是在明軍攻破多邦城,進入升龍城之後。

可惜,陳簡定這邊剛開始活動,還沒辦理活動許可證,就被視為非法集會,拜會韓觀的時候被扣了,然後送到了升龍城。

來到這裡之後,都沒有見到張輔一面。

這也可以理解,張輔很忙,忙於調兵遣將,地方治理,千頭萬緒,總需要他這個大帥支撐起來,尤其是毀掉了一套班子,許多地方陷入了無組織、無秩序狀態,不少人趁機當流寇、劫匪,搜刮百姓,張輔就需要騰出來時間去挖坑埋無頭屍體。

至於頭去了哪裡,不好說,反正多邦城外的京觀是越來越壯觀。

二十出頭的陳季擴匆匆跑了過來,臉色驚疑不定,對坐在院子裡的陳簡定喊道:“伯父,不好了!”

陳簡定看著慌張的陳季擴,連忙起身:“什麼事如此慌張?”

無論是陳季擴還是陳簡定,兩人的身份都不同尋常。

此人是陳朝宗室莊定王陳㬎之兒子,陳朝國王陳藝宗之孫。

只不過在洪武五年時,陳藝宗將王位傳給了弟弟陳曔,自己成為了太上王。

陳曔死在了攻打占城國的戰鬥中,王位就傳給了陳曔的次子陳晛,後來陳晛被廢,陳藝宗的第四子陳顒登上王位,胡季犛篡位,就是造得陳顒陳順宗這一代。

而陳季擴的父親陳㬎,就是陳順宗的親弟弟,名副其實的王弟。而陳簡定身份更是驚人,他是陳順宗的哥哥,陳藝宗的次子,也是陳季擴的伯父,俗稱:

大爺。

這兩人都是陳氏宗親中的重要人物,胡季犛篡位時,並沒有完全清洗這些王爺,只將陳順宗一脈殺了,扶持有王室血統的胡漢蒼上位,並把控大權,壓制陳氏宗親的力量。

陳季擴臉色有些蒼白地說:“陶容、梁默召集了兩千多耆老,揚言讓安南內附大明!”

“什麼?!”

陳簡定大吃一驚!

陳季擴急得直出汗,說:“伯父,明廷一旦同意,我們陳氏就再無復國之希望,安南將永不再是獨立之國,世代將屈從於大明的馬刀之下啊。”

陳簡定安撫陳季擴坐下,詢問:“我看明廷檄文,寫得清清楚楚,他們在尋找陳氏王族之後,復立陳氏啊。”

陳季擴皺眉道:“若他們說陳氏已無後人呢?”

陳簡定看著陳季擴,不假思索地說:“這還用問?自然是從陳氏宗親中選。”

國王死了,沒兒子找孫子來接班,如果兒子、孫子都沒有,那就找兒子的兄弟,如果兒子沒兄弟,這一脈都絕戶了,那就只能從國王的兄弟中來選了。

從宗親之中過繼過來一脈,接上香火,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陳順宗的哥哥是陳簡定,侄子是陳季擴,陳氏還是有後人的。

陳季擴心頭充滿了怒火,咬牙說:“張輔已經接下了文書,不日就會呈報給大明天子。一旦大明朝廷點頭,安南國將不國!胡季犛招來了大明王師,原以為是希望,現在看是我們太幼稚了!伯父,我們必須離開升龍城!逃得越遠越好!”

陳簡定心神不定,若明廷真的要吞掉安南國,那自己與陳季擴等人留在升龍城,最好的結果是和胡季犛一起被送到大明去,到時候就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我們畢竟是陳氏宗親,張輔應該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吧?”

陳簡定揣測著。

陳季擴有些擔憂地說:“伯父,張輔或許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可他非要送我們去大明京師,我們還能拒絕不成?一旦拒絕,豈不是落他口實?”

陳簡定左思右想,咬牙說:“你說得對!張輔明明知道順宗一脈已無後人,也知道我們是陳氏宗親,反而還大張旗鼓找尋陳氏之後,其用意就是奪取安南!走,這裡不能留了!”

陳季擴與陳簡定商議之後,安排家奴出城找船,只要離開升龍城,就能一夜之間消失。

是夜。

陳季擴與陳簡定帶兩名族人偽裝為商隊,輕鬆地躲過了升龍城守將的盤查。

升龍城對於商隊的盤查是很寬鬆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盤查,畢竟這群人一天到晚運東西,來回檢查還不夠麻煩的。

陳季擴與陳簡定出了城,連忙跑向江邊,看著江面上停泊的船隻,不由大喜。

“王奴此事辦得好,抵達謨渡後重重有賞。”

陳簡定看著站在船頭的家奴笑了。

王奴搭好木板,請陳簡定、陳季擴等人上船。

陳簡定站在船頭看著燈火通明的升龍城,感嘆道:“明廷想要拿走安南國,我們是不會同意的!待從頭,我定會收拾這山河!”

陳季擴深深看了一眼陳簡定,自己這個大爺還是很有野心的,哪怕是大明覆立陳氏,怕也是他的吧。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作為臣子,說出這樣的話是值得欣慰的,若作逆臣,說出這樣的話,可就是找死了。”

船艙內傳出聲音。

陳簡定、陳季擴等人陡然一驚,齊聲喊道:“誰?”

蹬蹬,船微微搖晃。

林昭雪掀開了簾子,湯不平抱著繡春刀走了出來,冷冷地看著陳簡定、陳季擴等人,說:“安心待在升龍城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跑出來?”

陳簡定與陳季擴看著瞪大雙眼,不用猜也知道對方是明軍。

“我們只是想起一些事,需要外出,還請這位將軍高抬貴手。”

陳簡定警惕地說道。

湯不平見林昭雪撐開船,便平靜地說:“不巧,我也有事需要外出。”

船已入江,岸外無人。

陳簡定拿出隨身的所有寶物,遞給湯不平:“只要放我們走,這些寶物都是你們的。”

湯不平低頭看了看,嘴角有些不屑:“你拿錢財賄賂大明安全域性的鎮撫,夠膽。原本你們可以活下去,安安穩穩,可誰知野心不死,就不能怪我了。”

“安全域性?”

陳簡定與陳季擴並不清楚什麼安全域性,但很清楚,對方想要殺了自己!

陳季擴連忙說:“我是陳氏宗親!”

“哦。”

“我也是!”

“哦,我知道,還有嗎?”

湯不平冷冷地看著兩人。

陳簡定害怕,眼前的人是極為冰冷的,一股死亡的氣息緩緩從腳下升起。

“沒有的話,就動手吧。”

“堂堂大明,竟是如此無恥嗎?名義上吊民伐罪,實際上侵略他國!”

陳季擴怒斥。

湯不平呵呵笑了笑:“你錯了,名義上是弔民伐罪,實際上是收回故土。”

夜很安靜,江水上不斷掀起急促的水花。

翌日一早,張輔、宋晟前往洮江,看著江中沉船與被打撈起來的陳簡定與陳季擴等人屍體,不由自責不已:“我就說要重兵保護他們,為了他們的安危!偏偏還出瞭如此事故,讓我等如何與皇上交差啊?為保護其他貴族,一律重兵保護,不得讓其為胡季犛殘孽所害!”

百姓見明軍要高規格禮葬陳簡定與陳季擴,不由更是升起一頓好感。

鐵鉉看著陳簡定與陳季擴的屍體,暗暗難受。陳氏一族到現在,可就真的是沒什麼正統血脈了……

死了就死了吧,誰讓這兩人太聰明瞭。

張輔做足了樣子,以表示這兩人的死與大明無關,都是忠於胡季犛的人乾的,至於胡季犛都被俘虜了,哪裡還會有人跑到升龍城外幹這種事,那就沒必要說了。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安全事故。

借陳簡定與陳季擴的死,張輔用兵徹底控制了安南一干貴族,也沒有跟他們客氣,就說了一句話:“要麼全族前往南京朝覲,要麼到多邦城外站崗。”

多邦城外站崗的,只有人頭。

這群人沒有辦法,只好答應前往大明,聽從大明皇帝的安置。

後患解決了。

陳氏無後,陳氏宗親也基本完了,安南需要一個主人,好了,那就歸附吧。

在陶容、梁默的鼓動下,在楊溥的人心宣傳下,在大明軍威的保證下,在水師船隊的遊弋下,安南各地宣佈效忠大明,安南歸附的呼聲蓋過所有聲音。

張輔並沒有留在升龍城中,而是去了海邊,與大明水師一起確定了深水港的位置,位置在西都清化的東面,河流入海口的南面,名為愛州港。

愛州港最深三十二米,還有一座山延伸到海上,如同一條手臂,足以抵抗強風,在這裡作深水港,停泊寶船與商船完全可以。

自愛州港北上,半日就可抵達洮江等入海口,距離東都不過百里,地理位置相當優越。南下順風三日即可抵達占城新洲港,前往舊港,最快二十日。

張輔發動五萬俘虜,晝夜營造-愛州港,考慮到船隻修繕,特意開闢了五個船塢,並在愛州港外修繕了一座石頭小城,設為愛州衛。

小城上佈置神機炮,神機炮直瞄港口外海,哪怕是有人想要圖謀愛州港,會遭遇愛州衛的炮火,想要從陸上攻克愛州衛,那就需要爬兩丈高的城牆……

雖然愛州衛的城不如多邦城龐大,壯觀,但它結實,高大,一衛之兵,堪比幾萬兵。

愛州港西面為軍用,東面為民用,中間透過一條巨大的碼頭延伸出去,港口的開闢,讓大明水師在交趾洋真正擁有了軍事與民用港口,為南洋商貿、海上絲綢之路奠定了條件。

十二月五日,安南士民請求內附大明的文書傳到大明京師,朱允炆在奉天殿詢問百官,百官皆曰:“順民意而為。”

朱允炆下旨:“置交趾都指揮使司、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交趾提刑按察使司,及軍民衙門,設官分理,廓清海徼之妖氛,變革遐邦之舊俗……”

自此,獨立出中國四五百年的安南,正式併入中國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