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看著有人拉籃子上來,將泥土倒到一旁,地上還插著一個類似鐵鍬的工具,但顯然不是鐵鍬,底部是尖的,似乎還有些中空,連線底部的是兩個類似於蝴蝶翅的泥鬥,不由問老丈:“這是?”

不等老丈回,楊士奇就拿了起來,笑道:“這是蝴蝶錐,打井的工具。”

老丈連連點頭,稱讚:“還是你懂得多啊。”

楊士奇年輕的時候飄來飄去,躲來躲去,黑白兩道沒少混,知道得多一點很正常。

朱允炆看著楊士奇操作了下,果然,蝴蝶錐可以將泥土裝入到泥鬥裡,之後再將泥鬥裡的泥倒出來,這也是一種提土的方式。

後世家家自來水管,不知道打井人的辛酸苦楚,甚至連“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內涵都無法理解。

挖井,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不是說辦就能辦得了的大事。

眼下這是一座飲水井,預期深度在四丈至五丈之間,換算過來十幾米,要向下挖四五層樓,這裡可沒什麼挖掘機,完全是靠人力去挖。

只有挖井的人是不夠的,畢竟不能傻乎乎只顧著挖深度,必須使用井橈來支護,避免塌方。一些淺水井多是用石頭或磚作井橈,多為圓形井。

但飲水井是大井,深度也較深,僅僅是依靠石頭或磚來支護是不夠的,必須用井橈作內襯,井橈並不是挖井之後下的,而是必須與打井同時進行,一邊挖一邊支護。

打造井橈需要匠人,你還必須找木匠來。考慮到支撐與使用性,井橈多設計為六邊形,許多古代的井是六邊形就是這個緣故。井橈是由厚重的木板打造而成,兩端是卯眼和榫頭,俗稱公卯榫,然後把木板按卯眼和榫頭一一扣好,全程不需要什麼釘子。

下井橈需要力工,大家一起用錘子夯,將井橈打到下面,然後架新的井橈,形成連貫的支護,直至挖到一定深度,挖出水為止。

如此張羅與忙碌,沒十幾二十個人根本不好辦,最讓人心疼的是,哪怕是你費時費力幹了十天半個月,很可能井底流沙,根本沒水,那前期多少投入與付出都完了。

楊士奇在一旁說:“打一口井費時費力費工,尋常村落裡,能有一口井就算是好的,一些地方甚至連井都沒有,需要走一兩里路取用河湖裡面的水。”

朱允炆看著賣力幹活的百姓,擦了擦額頭的汗,走到老丈身旁問:“去年鳳陽府大旱,這裡也遭了災吧,嚴重不嚴重?”

老丈聽到此話,不由笑了起來:“旱災起時,顆粒無收,連喝口水都難啊,大家也慌,好在朝廷應對及時,派遣了好多大官和軍士來,將大夥集中到了城裡,專門打了深井,這才有了水喝,還運來了許多糧食。你是不知道啊,咱們的皇上仁慈,把百姓當人看,不像是那些胡虜韃子,根本不把咱們當人看。”

“老丈吃過韃子的苦啊?”

夏元吉問道。

老丈嘆了一口氣:“可不是,想我十幾歲的時候,就被拉去當壯丁,打的還是那個,對,天完國,咱也不知道誰是誰,不怕你們笑話,當時在城下看到屍山血海,我可是嚇尿了,做了幾天噩夢,之後就和人一起逃了,這才窩在家裡,保住了命。”

一旁的人聽聞之後哈哈大笑,朱允炆卻笑不出來。

戰場上嚇尿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這不假,但一個百姓被抓了壯丁直接送到戰場去死,這事不是喜劇,是悲劇!

元是如此,明初許多時候也是如此,要不然朱元璋的隊伍是怎麼壯大的,不就是拉壯丁,吞併勢力,拉壯丁,再吞併勢力?

好在眼下邊疆平靜,新軍之策也逐漸在發揮作用,讓軍士意識到自己不再是老朱家純碎的壯丁,而是保家衛國,忠君報國,殺敵立功,覓個封侯的軍士!

“老丈,這村子裡之前沒有井嗎?”

朱允炆看向不遠處的村落,大致有八十餘戶。

老丈動了動柺杖:“以前是有一口井的,只不過去年旱災,改了水脈,這一年到頭來總打不出多少水來,家家戶戶還得去五里外的澮河挑水。”

“五里?”

朱允炆皺眉。

這打個水來回都要十里路,還需要一路挑著,可想是多辛苦。

“哎,若有一口好井,去年旱災時咱們也不至給朝廷添麻煩。聽說皇上在南京為了照顧我們這些窮苦百姓,一天天只吃饅頭,連一顆青菜都不捨得吃啊。”

老丈感嘆。

朱允炆嘴角有些抖動,這是怎麼傳的,救災歸救災,飯自己可沒省,不吃飽了哪裡有力氣處理奏摺,怎麼鬥官員……

“老丈以為皇上平日裡吃什麼?”

馬恩慧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出來,在一旁問。

老丈抓了抓鬍子,道:“皇上平日裡一定吃得比咱們好,每頓飯應該能吃兩個炊餅,估計還有點醬料,美味的很啊。”

“二爺,皇上怎麼可能只吃兩個炊餅,至少要吃三個,估計每天還能吃個雞蛋。”

一旁幹活的夥計插了句。

“你們說得都不對,我可是聽人說過,皇上喜歡吃醬鴨,一個月要吃足足兩回呢。”

馮上六喊道。

馬恩慧笑得花枝亂顫,朱允炆笑得有些勉強,這就是樸素的百姓,他們一輩子沒走出去多遠路,在他們的想象中,最好的日子就是一天能吃幾個炊餅,加個雞蛋,如果一個月能吃兩次肉,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這不是窮困限制了他們的想象,而是他們生活的環境裡,從未有過炊餅自由,雞蛋自由,更不要提肉了,簡單而純碎的小農經濟,很難給他們帶來富裕,他們對美好的想象,也只是停留在不捱餓,吃得飽,吃得好一點,僅此而已。

“還笑,以後你就吃炊餅和雞蛋吧!”

朱允炆惡狠狠地看著馬恩慧。

馬恩慧哼了一聲,帶著賢妃去摘狗尾巴草去了。

“有一口深井,哪怕是旱災之年,也可以頂一頂,是吧?”

朱允炆問。

老丈白了一眼朱允炆,這還用問,三歲孩子都懂的問題。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與楊士奇:“那為何朝廷就沒多打一些井?給每個村落打上井,這旱災的問題不就解決過去了?即便是有了災,朝廷運來糧食就是,也不至渴死人,說不得還可以打水救救莊稼。”

夏元吉與楊士奇面露難色,夏元吉低聲說:“這個,打井很費錢……”

朱允炆瞪眼,那意思是:“你那麼有錢,還怕這?”

夏元吉怕,是真的怕。

大明有府州縣近一千五,小型村落有多少?這是個很難統計的數字,多的幾百戶,少的可能只有十幾戶,甚至只有幾戶人家,百姓居住過於分散,如果各地都打井,就是把朝廷賣掉也未必能打得起來啊。

別看著挖井技術含量算不得高,但耗時耗力耗工,一口尋常的小井造價大致是二兩,而一口中型井,造價在八兩左右,一些大井,造價直接上了十四兩。

就鳳陽府一地,如此大的範圍,分散著六十多萬人,除去在城中的,還有四十餘萬分散在各處,算八萬戶,五十戶一個村落,僅僅是村落的數量估算就有一千六百。

如果每個地方打一口井,算十兩一口,就是一萬六千兩,若是打飲水轆護井的同時,還打桔棉井、豁泉大井、水車大井,造價就要翻幾倍,沒個六萬兩是不夠的。

而這只是鳳陽府一地的,那淮安、廬州、滁州、徐州等府加起來呢?是不是就需要耗費三十幾萬兩銀子?

若再推廣到山東、河南、北直隸、山西、陝西……沒兩三百萬兩銀子打底,想都別想。

如此大筆資金,戶部很難支撐下去。

朱允炆沒想到打井竟是如此的耗錢,可考慮到鳳陽府時不時的旱災與澇災,總這樣搞下去不是個辦法,百姓不能總沒收成,朝廷年年救濟也需要花錢不是。

“老丈,這裡有多少畝田?若要打井灌溉的話,需要多少口井?”

朱允炆詢問。

老丈看著朱允炆,呵呵搖了搖頭:“別看這裡只有八十六戶人家,可田還是有三千畝的。若打牯轆井、桔棉井,旱時也就能灌溉個三五畝,尋常時倒可以灌溉十餘畝。若是水車大井,旱時可灌溉十餘畝,尋常時可以灌溉四十餘畝。至於豁泉大井,這個就不容易了,雖然能灌溉數百畝,但這需要找到泉眼,這附近可沒如此泉眼。”

朱允炆吞嚥了下口水,按照這老丈的意思,要保障這三千畝地旱時也有水灌溉,就需要水車大井七十餘,也就是說,需要在夏元吉給出的鳳陽府六萬兩的基礎上,翻七十個跟頭,達到四百二十萬兩,如果在兩百萬的基礎上翻跟頭,就是把大明朝廷賣了也湊不夠這一筆錢啊……

該死的,弄水利工程這麼耗錢的嗎?

怪不得鳳陽府一直那麼窮,換哪個朝廷也不願意拿出如此龐大的財政來打井啊。

可是不打井,以這裡十年九旱一澇的情況來看,必然會拖累大明整體發展,反過來,若能解決鳳陽府的旱災問題,這裡就能反哺淮河南北,向南可以對接蘇杭南京,向北可以保障北平腹地不亂。

只是,想想容易,錢從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