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伯耆有些蒼老了,滿頭皆是白髮,走路雖還算穩健,卻難掩老弱之態。市舶司提舉程迪不清楚安全域性的人為何要找點名找這個老頭,但還是帶他來了。

程迪見朱允炆等人背對著自己,有些不滿,但有湯不平攔著路,也不好過去,只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市舶司提舉程迪到。”

裴伯耆凝眸看著轉過身來的夏元吉,這張臉自己見過,大明的戶部尚書!當朱允炆轉過身來的時候,裴伯耆頓時面色蒼白,習慣性地跪了下來,身體止不住地顫抖,伏拜在地。

朱允炆!

是他!

他是自己純黑的夢魘,如何都掙脫不掉的夢魔,他派遣大軍,消滅了安南國,將那一片領土併入了大明,改為交趾!

“你這是怎了?”

程迪滿是迷茫,裴伯耆在市舶司雖然不算什麼大官,但畢竟也算是一個主事,比吏目何方品階還高,負責管理五個碼頭呢,見過世面,幾個安全域性的人還不至於嚇到腿軟吧?

朱允炆看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裴伯耆,示意讓夏元吉、楊士奇帶程迪到一旁等待,然後對裴伯耆說:“起來吧。”

裴伯耆顫抖地起身,不敢看朱允炆。

朱允炆平和地說:“事情都過去了,你若真心為大明辦事,朕可以準你百年之後,葬歸交趾。”

裴伯耆呵呵冷笑一聲:“國已非國,葬在何處都不是故土。”

朱允炆淡然地說:“你忠的是安南陳氏,還是安南百姓,自大明收交趾以來,張紞在那裡整頓民生,大興教道,無數越人安居樂業,即無苛捐雜稅,也無橫徵暴斂,沒有搶掠廝殺,也沒有人淪為家奴,和平如畫,河海清宴,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裴伯耆搖了搖頭,迎著獵獵狂風:“陳氏是我的國主,我忠君有什麼過錯?建文皇帝,你說得天花亂墜,可你忘記了大明為了奪取安南,殺掉了多少軍士?殺掉了多少越人!你所謂的河海清宴,只不過是屠殺出來的結果!你們早晚會被越人吞噬,連骨頭都不剩!”

朱允炆看著歇斯底里的裴伯耆,冷冷說道:“當著朕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裴伯耆憤怒地喊道:“當陳天平離開京師,當我動搖忠誠被你發至這天津港後的每一日,我都在後悔!後悔當初為何沒有跟著陳天平走,為何沒有死在安南,到頭來,自己成為了一個非臣之臣,失了國,失了本!”

朱允炆嘴角微動:“你不跟著陳天平走,是因為你清楚陳天平不是真正的陳天平,一個家奴,還瞞不過胡季犛的眼睛。”

“你,你知道?”

裴伯耆駭然。

朱允炆微微點頭:“沒錯,朕知道。裴伯耆,你佐證了陳天平的身份,可以說,是你幫助大明軍隊進入安南,是你親手毀掉了安南!”

“是我?”

裴伯耆踉蹌後退,目光渙散起來。

沒錯,是自己!

若不是自己到大明前來求援,若不是自己證明了陳天平的王室身份,那大明很可能就不會送陳天平回安南,胡季犛也不會殺掉陳天平,大明也不會藉此興兵……

“我錯了?!”

“我錯了!”

裴伯耆在這一刻被擊垮了。

自詡為忠臣,卻成為了滅國的劊子手,如何能承受這一份沉重?

裴伯耆眼含熱淚,朝著南方猛地跪了下來,喊道:“吾王,吾國,我裴伯耆負了你們啊!”

說罷,裴伯耆磕頭三下,起身看向朱允炆,發出了陰森的詛咒:“三十年,交趾將亂,安南將復。五十年,大明將分崩離析,天崩地裂,萬劫不復!你與你的子孫,將被人屠戮一空!”

朱允炆沒有說話,看著裴伯耆縱身一躍跳入河水中,碼頭上的官差見此想要上前營救,卻被湯不平擋在了外面。

碼頭旁的水有些深,冬天的水也有些冷。

裴伯耆死了。

朱允炆看著漂浮起來的屍體,嘆息道:“本想留你一命為大明所用,看來你終究是安南的臣子,既是如此,那就走吧,海上回去的路也快。”

“阿父!”

一聲淒厲地喊聲傳來,一個瘦弱的身影跑了過來。

劉長閣對疑惑的朱允炆說:“來的人是裴伯耆買下的小奴隸阮元泰。”

朱允炆眯著眼,看著被湯不平踢倒又站起來的不屈少年,沉默良久,方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安葬裴伯耆吧,連同他的東西一起安葬。”

劉長閣明白這個命令意味著什麼,向前給了湯不平一個眼神,湯不平看了一眼朱允炆,便一側身,避開阮元泰的攻擊,抬手抓住阮元泰的脖頸,猛地一掰。

從裴伯耆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他對大明沒有任何歸屬,甚至憎恨居多。而阮元泰又是大明的戰俘,被大明人閹割,成天跟著裴伯耆接受“安南”教育,從那雙仇恨的目光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陰狠的小子,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提舉程迪瑟瑟發抖,以前知道錦衣衛陰狠毒辣,可建文設定的安全域性沒如此暴力啊,也沒聽說過安全域性當街殺人,怎麼今天如此抽風,不僅逼死了一個主事,還殺掉了主事的孩子。

楊士奇與夏元吉都沒有說話,裴伯耆不是大明人,不效忠大明,死就死了,不值得掉一滴眼淚,不過其氣節還是值得肯定,至於阮元泰,都喊裴伯耆阿父了,追隨他而去也很正常……

朱允炆進入市舶司,召集一干官員,指示夏元吉主持改徵稅的方略,並將緊張至極的方何提拔為副提舉,專司天津港市舶司稅收,當然,出了問題也要摘他的腦袋。

夏元吉的態度很謹慎,主張至北平後與內閣大臣等商議,再決定推出新的市舶司稅收條令,將時間節點定在了元旦。

朱允炆也清楚急不得,加上眼下是冬日,出海船隻較少,便同意了。

皇上到訪天津港,自然需要去一趟衛所,檢閱過激動不已的軍士之後,朱允炆發表了激情的演講:“天津港乃是北平後港,事關北方安危大局,天津衛所軍士責任重大,務必勤勉整備,枕戈待旦……”

朱允炆一行人離開天津港時,已是十一月中旬,從這裡可以直接乘船北上直接抵達京杭大運河的起點通州的,只不過天寒地凍,北面一些河道已然結冰,很難走船,只能乘坐馬車頂著寒風北上。

宛平縣。

崔娘坐在棚子裡,哈著有些龜裂的手,暗暗咒罵這冰冷的天氣,眼看著落雪了,今日的豆腐也沒賣出去多少,不敢糟蹋了食物,只能喊閨女送給街坊鄰居去。

就在崔娘喊大女兒陳餘的時候,一輛大馬車緩緩而來,崔娘見狀,不由招呼道:“過往行商老爺們,要不要歇歇腳,喝完熱乎的豆漿,打點豆腐回去做小菜?”

馬車簾子被挑開,冒出一股熱氣。

朱允炆、夏元吉與楊士奇從馬車裡依次走了出來,此時雪已有些大,楊士奇有些擔憂地問崔娘:“敢問這位人家,自此處至北平城還多遠?”

崔娘笑道:“不算遠了,十餘里。不過天降大雪,天色也不早了,趕路怕是不合適,若你們不嫌棄,我們家倒是還有兩間空的房間,可以收拾出來給你們短住一宿。”

朱允炆哈哈大笑,問:“你就不怕我們是惡人?”

崔娘打量著朱允炆等人,道:“這周圍都是山西移民,喊一嗓子百家都聽得著,惡人也不敢來這裡不是。女兒,去喊你父親來招待下。”

朱允炆眉頭一抬,這個婦人不簡單啊,即說了周圍都是同鄉人,又說了家裡有男人,話裡話外都在說哪怕是壞人也不怕你們。

山西人啊,民風淳樸,也不失警惕之心啊。

“既如此,那就勞煩你們了,我們在這裡暫歇一晚,照客棧價來付可好?”

朱允炆打趣。

崔娘咯咯一笑:“破屋可不敢收錢,誰家沒個耽誤路程的時候,我們這啊,臨街又是個小攤點,偶遇大雨大雪,行商到這裡無法前行,我們也會接待一二,家有些簡陋,莫要嫌棄便好,快,裡面請。”

朱允炆彈了彈身上的雪,邁步走入庭院,打量一番,道:“你們這小院倒是不錯啊。”

陳木迎了過來,聲音洪亮:“剛來時,這東面還是柵欄,後來我們修了東屋與南屋,南屋是牛棚,馬可以放系在那裡,只能委屈幾位擠一擠東屋了。”

朱允炆點了點頭,走入房間後,見甚是整潔,不由頓生好感:“你們如此勤勉,想來日子會越過越好。”

“可不是,我們雖是移民,但朝廷卻沒有怠慢我們,分了房子、田地和牛,現在孩子也讀了社學,不是我說,我家兒子可聰明瞭,就連張先生都誇讚連連。”

崔娘一臉驕傲。

“張先生?你說的可是在宛平的張博志?”

朱允炆問道。

“你也認識張先生?”

崔娘驚訝起來。

朱允炆笑了,夏元吉與楊士奇都微笑起來。

楊士奇更是上前一步,道:“何止是認識,還是老熟人呢,只不過來時,聽說他去了北平城,這才沒有碰到。”

張博志為了社學教材,嘔心瀝血大半年,眼看著教材定了型,這才返回北平,那也不過是九月的事。

“張先生從北平城回來了,好像去了西面村裡給人補習。”

陳餘裝著膽子說了句。

朱允炆看向楊士奇,笑著說:“那應該去找找,若能在這裡見到,也是一件幸事,社學的事還是需要多聽聽他的。”

崔娘有些八卦地問了句:“可是家中也有孩子要上社學,找張先生準是沒錯。”

一句話,引朱允炆等人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