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江,江流浩渺,奔入東海。這一日,蒸汽機船染著夕陽的紅潤,與甌江不斷拍手,激起陣陣浪花。

當夕陽告別,甌江也變得平靜,似乎都回家了。寧村所。軍士張大頭坐在破舊的碼頭上,眺望著遠處的大海,見有蒸汽機船靠近也沒有任何動作。

水師運轉南北,經停寧村所是常有的事,他們只不過是歇歇腳,最多補充下淡水,並不會久留。

何況這裡只有兩艘船,不需要通報千戶。蒸汽機船緩緩靠岸,在停穩後,朱允炆一副商人、黃淮一副老管家的模樣出現在碼頭,至於湯不平、顧雲,自然是粗衣夥計。

張大頭看到這一幕,猛地抽了下鼻涕,站了起來,隨手將一旁插著的紅纓槍拿起,一步步走了過去。

湯不平看了一眼,對顧雲使了個眼色,便開始觀察起周圍的動靜。顧雲盯著張大頭,見對方接近兩丈以內,便伸出手喊道:“站在原處,莫要再近了。”張大頭冷著臉,呸了一口唾沫到手心,緊握長槍,上前一步喝道:“大膽商人,竟敢私用國器。誰是水師官將,竟忘了水師規矩不成?今日遇到我張頭大,你們休想離開!”顧雲都差點出手了,聽這個傢伙一頓喊,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對於張大頭的表現很是滿意,水師不私用,蒸汽機船隻更是水師中利器,目前也不會對商人開放,如果出現商人使用蒸汽機船隻,就說明存在水師與商人勾結,謀取私利的情況,張大頭的所作所為是對的。

朱允炆向前走去,開口道:“安全域性辦事,讓開道路吧。”湯不平掏出令牌。

張大頭見是安全域性的人,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收起長槍,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朱允炆安撫道:“你做得對,所有衛所軍士都應該向你學習,盯著水師,不准他們走商、迎商。若有違背軍紀、規矩的,當攔下奏報千戶。”張大頭連聲答應。

朱允炆走過之後,回頭看了看碼頭上孤零零,卻依舊站得筆直的張大頭,皺眉問:“衛所碼頭,應該配多少軍士?”湯不平答道:“重要衛碼頭,配二百名軍士,非重要碼頭,三十名軍士。所配五至二十名軍士。”

“那這裡緣何只有他一人?”朱允炆指了指碼頭。湯不平嚴肅地說:“應是寧村所翫忽職守。”朱允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炊煙,說:“走吧。”千戶陳廉正在與妻女用餐,一名軍士走進來通報安全域性的人到訪。

陳氏不安地看著陳廉,小女兒幾乎哭了出來,母親說過,安全域性是專門抓壞人的,自己哭鼻子的時候,母親就用安全域性嚇唬自己,現在他們來,該不會是抓自己的吧?

陳廉安撫妻女,起身剛走出正門,安全域性的人已經到了院子裡,連忙上前詢問:“在下寧村所千戶陳廉,不知……”湯不平拿出令牌,讓陳廉莫要打聽。

朱允炆看著侷促不安的陳廉,邁步走入房間,掃了一眼桌上簡單的兩個菜一個湯,坐了下來,對躲在陳氏身後的女孩笑了笑說:“好可愛的孩子,陳夫人可否介於加一雙碗筷?”陳廉跟了過來,看著不知所措的陳氏,微微點了點頭,補充了句:“加個菜。”陳氏拉著孩子走了,陳廉坐下不敢先說話。

朱允炆看著桌上的蘿蔔、青菜和豆腐湯,問:“這就是你們平日的晚膳?”陳廉皺眉,安全域性的人不都是辦大事,查大案的,找自己來不問正事,問晚膳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他想蹭吃蹭喝,讓自己給他擺上一桌酒肉?

“實在是招待不周。”陳廉表示歉意,然後看著朱允炆。那意思是,咱家就吃這,你想吃酒肉,這裡沒有。

朱允炆接過陳氏送來的碗筷,看著熱騰騰的米飯,對陳廉說:“傍晚入港,為何只有一名軍士值守?”陳廉見朱允炆問的是這件事,放鬆下來,解釋道:“今年各地都重耕作,衛所自不例外。軍士都被我安排開荒去了,只留了一人值守。”朱允炆毫不客氣地夾了一筷子青菜,品嚐過之後,又問:“墾荒是好,可你想過沒有,寧村所處在海邊,一旦有海賊、倭寇進犯,一個人值守如何能確保安全?若應對不及時,衛所豈不是頃刻之間淪陷。人死了,要田何用?”陳廉接過陳氏端來的韭菜炒雞蛋,說:“大人想來對溫州府外海並不瞭解。”朱允炆招呼陳氏帶孩子坐下,陳氏不敢上桌,朱允炆冷著臉說:“有話問你們,坐下。”陳氏這才帶孩子坐了下來。

朱允炆看向陳廉,示意繼續說。陳廉解釋:“溫州府外海有島嶼眾多,水師為了提防海賊、倭寇入侵,同時也為了保障夜航貿易船隻的安全,在多座島上安置了燈塔與軍士值守。燈塔晝夜有軍士值守,一旦有危險,則以烽火通報。加上外海中有水師遊弋,海賊、倭寇不能深入。”

“萬一深入了呢?”朱允炆問。陳廉嘆了一口氣:“萬一深入,寧村所也有一戰之力的。寧村所軍營與碼頭之間存在一道寬大的鴻溝,以一座橋樑連線。軍營與碼頭的距離是三百步。一旦有人入侵寧村所,只需要十名至二十名軍士扼守住橋樑,便可守住軍營不失,等待主力抵達,可進行反攻。”朱允炆想了想寧村所的佈局,還真如陳廉所說,看得出來,他並不是沒有任何防備,況且軍營本身也有了望塔,憑藉著望遠鏡,足夠將碼頭的情況盡收眼底。

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分配軍士去墾荒,擴大生產的做法無可厚非。朱允炆看向陳氏,目光落在了陳廉的女兒身上,見小女孩髮質發黃,人也有些消瘦,眼巴巴地看著韭菜裡不多的雞蛋,不由問:“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不敢說話。

陳廉笑著說:“小女陳珂。”朱允炆夾了一塊雞蛋放在陳珂碗裡,看向陳廉:“你是千戶,所領取的俸祿應該足夠吃上雞蛋吧?”千戶是正五品官員,月俸二十四石,摺合錢鈔十二兩,如何都不算低收入群體,不至於困頓到連雞蛋都吃不起,看這孩子吃雞蛋的樣子讓人心疼。

陳廉微微搖頭:“這似乎與安全域性並無關係。”朱允炆一愣。沒錯,官員大吃大喝,花銷巨大,安全域性去查,是不是存在貪汙這很正常,可人家清貧,每天吃青菜豆腐,還問什麼?

陳珂天真地看著朱允炆,輕聲說了句:“父親是好人,他把俸祿分給軍士了,你們別抓他,他從來都不哭鼻子……”朱允炆有些驚訝地看著陳廉,將俸祿分給軍士?

陳廉抬手,揉了揉陳珂的腦袋,對朱允炆說:“雖說朝廷有新軍之策,可一些軍士之家依舊困頓潦倒,我看不下去,都是自己兄弟,幫個忙而已,這不算是邀買人心吧?”朱允炆放下筷子,凝眸說:“算不算邀買人心,需要看過才知道。陳千戶,可方便帶路,去看看那些困難的軍士?”陳廉起身,伸手道:“請。”朱允炆衝著陳珂笑了笑,然後走出了房間,在陳廉的帶領下走向軍士居所。

陳廉到了一家軍士院前,簡單的籬笆圍著,裡面是四間木屋。陳廉隔著籬笆喊了聲:“林木三,出來。”朱允炆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

四個木屋的門先後被推開,兩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五個中年人,還有七個孩子或站在門口,或躲在窗戶後面,幾個婦人也圍著圍裙走了出來。

“陳千戶啊,可吃過飯沒有,快屋子裡請,木三啊,快點行禮。木大,凳子呢,木五,去弄點菜來……”湯不平、顧雲護在朱允炆身旁,警惕得看著。

朱允炆推開湯不平,看向陳廉,又看了看眼前二十幾個腦袋,不由地問:“陳廉,這是什麼?”陳廉面色凝重,目光中透著傷感:“這是寧村所,軍士林木三及其家眷。”

“家眷?!”朱允炆有些難以置信,尋常軍士家眷不過五口之家,這裡呢,孃的,至少有二十四個人,四個房屋,你們是怎麼睡得開的?

“這位是安全域性的人,想看看你們家。”陳廉對林木三說。林木三有些緊張,安全域性的都沒什麼好貨,找自己來幹嘛?

倒是年近六十的林大森很是看得開,呵呵地迎接朱允炆等人入內。朱允炆走入正房,被屋子裡渾濁的空氣差點嗆到,什麼味道都有,好像還有一股子尿騷味。

看著婦人抱著的孩子,朱允炆也就理解了。不大的房間裡,安置著四張木床,還是雙層的,可容八人休息,過道很是狹小,人都坐在了床邊,只有一個不穩固的桌子,誰走過蹭一下,都要搖晃搖晃。

陳廉找了一個凳子,擦了擦給朱允炆:“有些軍士,生活的很是困難。恕我直言,朝廷需要引起重視,否則會惹出大麻煩。”

“為何會如此?”朱允炆皺眉。陳廉咬牙,沉痛地說:“衛所,是軍士的光榮之地,但也是一座囚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