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坐在武英殿,內閣鬱新、張紞,解縉與方孝孺都在,大明安全域性指揮史劉長閣將朱棣入城之後的動靜,不斷稟告給朱允炆。

朱棣並沒有回京師的燕王宅邸,而是如奔喪一般,在金陵城中哭嚎而過,可能覺得自己一個人哭聲音太小,也容易斷腔,朱棣便讓三個兒子也跟著自己一起哭。

朱棣曾經遠征蒙古,知名度很高,加上動靜夠大,所以一路之上,城中士民,不論老幼,都希望一睹燕王風采。

哭泣的燕王,能有什麼風采?

只不過讓城中之人暗自同情罷了。

畢竟,兒子奔喪老爹,來晚了。

誰的錯?

皇上的錯!

君不聞,燕王奔喪被攔於淮安?

否則,燕王能來這麼晚嗎?

只是,沒有人敢直接說皇上犯錯。

在古代,皇上是沒有錯的。

誰說皇上的不是,一旦被朝廷知道了,輕則罵一頓,重則打死。

朱棣過足了演戲的癮,嗓子喊啞了,肚子也餓了,口乾舌燥,演不動了,便帶人從聚寶門出城,去了鐘山孝陵。

在孝陵嚎了一下午,直至天黑才返回城中。

聽說朱棣哭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演戲太累,一不小心睡著了。

劉長閣將朱棣的動靜,城中百姓與其他藩王的動靜都稟告給了朱允炆,朱允炆卻只是平靜地聽著,還饒有興趣地請三位內閣大臣與方孝孺吃了午飯與晚飯,所談論的,卻又不是朱棣的事,而是江南賦稅問題。

因為江浙地區支援過張士誠,導致朱元璋在打張士誠的時候吃了不少苦頭,睚眥必報的朱元璋在當了皇帝之後,為恢復生產,減免與降低了很多地區的賦稅,唯獨江浙地區,賦稅加了數倍。

不僅如此,朱元璋還在詔令中要求,江浙人士不得進入戶部任職,還將這一條寫入了《皇明祖訓》,要求後代子孫都要聽話。

“江浙賦獨重”,是朱允炆必須解決的問題。

在朱允炆看來,江浙之地自古以來便是富庶之地,巨賈雲集、文教興盛,也是自己未來大商業帝國的重中之重。

一個被賦稅壓得喘不過氣的江浙,是沒有辦法也沒有條件孕育出繁榮的商業版圖,更嚴重的是,過重的賦稅,影響生產積極性。

大家都不事生產的話,那就容易社會不安定。

朱允炆需要一個穩定且繁華的江浙地區。

鬱新、張紞,解縉都支援改革江南賦稅,突破《皇明祖訓》。

方孝孺也是如此,更是提出以民為重,同時拿出朱元璋的話“與民休息,使積蓄之,是謂生之畜之”,主張輕徭薄賦。

朱允炆同意四人的看法,正準備下令擬旨,方孝孺卻又說道:“皇上,遵《周禮》,江浙之地,可行井田制,以增國力。”

“井田制?”

朱允炆牙齒有些酸。

井田制這玩意是奴隸社會時期的東西,實行於商朝,盛行於西周,瓦解於春秋,廢除於戰國。

已經被時代拋棄過的制度,你竟然還想拿過來用?

雖然井田制採取的是國有化制度,皇上將土地賜給諸侯、臣子,這些人找奴隸來耕作,土地不能買賣、轉讓,貴族坐享成果。

這種制度限制了生產力,已被時代所摒棄。

沒想到方孝孺竟然還想恢復?

朱允炆清楚,方孝孺的一切行為,一切思維,一切辦法,都來自於《周禮》,這個傢伙,太理想化了。

“方先生,您應該讀過《呂氏春秋·察今》吧?”

朱允炆沒有直接回答方孝孺的話,而是反問道。

方孝孺連忙點頭,說道:“臣讀過。”

朱允炆認真地對方孝孺說道:“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這段話,先生可有印象。”

方孝孺點頭。

朱允炆繼續講述道:“先生墜《周禮》於水中,舟已行進,而《周禮》隨暗湧而動,刻舟求之,《周禮》尚在?”

方孝孺迷惑地看著朱允炆。

鬱新、張紞、解縉霍然開悟,明白皇上這是警告方孝孺,不要動不動以《周禮》為指導,那玩意太老了,不管用了。

變通,方可行進自如。

方孝孺也不笨,明白過來,施禮受教,退至一旁。

朱允炆命令解縉擬旨,下詔“賜天下明年田租之半”,降低江浙稅賦,並以“畝毋逾一斗,蘇、松人仍得官戶部”的方式,打破了朱元璋的祖訓。

在處理好江浙賦稅問題之後,天色已晚,朱允炆安排人送閣老、方孝孺回去,然後安排御用監王鉞去見朱棣。

按照朝廷規制,親王入朝,當晚需要睡在奉天門外的東耳房,第二天一早參見皇上。

王鉞安頓好朱棣之後,交談了一番,並表示朱棣來了,皇上很滿意,太后很欣慰,你朱棣,也不能太傷心了。

朱棣場面話還是一流的,說什麼帶了北平特產,明天見過皇上之後,去慈寧宮看看太后,自己來晚了,希望王鉞多說幾句好話,免得皇上怪罪。

臨走,朱棣還將王鉞送出門,笑容滿面的,只不過在王鉞走後,笑容便消失不見了。

朱棣已經聽聞到了訊息,皇上連夜下旨,調張昺、平安、盛庸、瞿能等人把控北平,同時陳兵山海關至開平一線。

這些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吧。

朱棣的情緒並不高,擔憂與恐懼,時不時便湧上心頭。

沒錯,朱允炆不太可能會在熱孝期間,在京師對自己下手,但朱允炆可以對北平下手啊。

如今自己在京師,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也都在京師,北平的燕王府中,除了張玉、朱能之外,就沒幾個鎮得住場面的人。

而張玉、朱能,又都是武將,根本不懂得太多的謀略。一旦震驚之下出了躁動,惹了禍端,不用等自己回去,北平府就落在了朱允炆手中。

退一萬步,張玉、朱能沒有任何動作,朱允炆也不會拿自己怎麼樣,過段時間自己回去,加上路途,至少也要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的時間,足以讓朱允炆將整個北平防務,周圍防務,全部搞定。

而且,朱允炆任用的人員,讓朱棣膽寒!

盛庸?

朱棣不認為這個傢伙會給自己帶來威脅,可以忽視。

但朱棣卻不能忽視另外兩個人!

第一個人,瞿能!

瞿能,少時隨父從軍,作戰經驗豐富,善騎射,明韜略,名聞朝野。

後被朱元璋任命為四川都指揮使司,總攬西陲軍事,協助蜀王朱椿治理巴蜀,“川中二百年不被兵革”,其中便有瞿能的貢獻。

這是一個能文能武,善戰善謀的厲害人物!

相對瞿能而言,朱棣更忌憚的,卻是第二個人:

平安!

朱棣眼神中透著一股憤怒與不安。

平安,並非尋常之人,且不說他是自己老爹朱元璋的養子,便說平安本人,極為驍勇善戰,早年隨自己一起出塞遠征,對自己的用兵之法知之甚多!

這個人,朱棣知道他的厲害,他也知道朱棣的厲害!

朱棣的手微微顫抖了下,無論自己回去,還是不回去,這個局,都極難化解!

朱允炆,自己的好侄子,竟然動作如此犀利!

這一夜,朱棣睡得並不安穩。

翌日一早。

朱允炆駕臨奉天殿,百官按班侍立左右。早在耳房等待的朱棣,換了親王袞冕服,身旁站著朱高熾等人。

引禮官出來迎接燕王進宮。

朱棣跟隨引禮官,沿著御道,登上了丹墀,上了王座,朱高熾等人跪在一旁。

禮樂起,朱高熾等人向北而拜。

朱棣凝視著北面,面色陰晴不定,卻沒有拜。

丹墀兩側官員見此,疑惑之餘,更是替朱棣捏了一把汗。若是朱棣不行禮,便是對皇上的大不敬,皇上完全可以拿此事做文章,削掉朱棣的藩王!

朱允炆的目光看向大殿之外,看著站而不拜的朱棣!

他是歷史上有名的明君,是開創了永樂盛世的傳奇,是一個讓大明威名赫赫的戰神!

但他,似乎不想拜自己!

朱允炆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笑意中,夾雜著冰冷。

若是他不拜。

那就讓他躺著吧,去陪著朱元璋也沒什麼不好。

朱允炆不是歷史上的建文帝,建文帝對朱棣心慈手軟,猶豫不決,忸怩的如同婦人,朱允炆知道朱棣的野心與未來,知道他的準備與威脅!

殺一人而安天下,朱允炆沒有手軟的理由!

朱棣此時是猶豫的。

面北而拜,意味著自己承認了朱允炆的皇上地位,這將會給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帶來極大困難。起碼,自己不能再用朱允炆“矯詔”登基作為藉口,操縱輿論。

因為,自己臣服過,同意過。

可是,若不拜朱允炆,一旦朱允炆以此為藉口動手,如何圓過去?

自己這個侄子,手中依靠的力量,可不再是什麼腐朽的書呆子與文臣,而是,一股令自己悚然的力量!

拜,還是不拜!

臣服,還是不臣服?!

朱棣陷入了兩難之中,目光穿過空間,看向北面奉天殿寶座之上的朱允炆,還有朱允炆身下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