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而動的雷聲,如野獸低沉而駭人的咆哮,威懾著世間萬物。

張顯宗的目光中透著濃重的擔憂。

船艙中的人也聽到動靜,紛紛走了出來。

戶部主事宋禮、兵部郎中潘行、五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安全域性指揮同知薛夏,四人尚未問發生了什麼事,便看到了如此陰沉可怖的一幕。

高巍深吸了一口氣,道:“高某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黑雲遮天,必是有暴雨將至,侍郎大人,我們應馬上靠岸,尋找避雨之地。”

“不能上岸!”

張顯宗與宋禮同時喊道。

張顯宗驚訝地看了一眼宋禮,問道:“你如何看?”

宋禮指了指黑雲方向,面色凝重道:“大人,黑雲蔓延遮天,其範圍必是不小,一旦有暴雨降落,黃河之水必然暴漲,到時,黃河堤壩是否穩固,才是關乎大局之事。宋某提議,不去宿州,改去徐州、開封。”

張顯宗讚歎地看了一眼宋禮,道:“你說得對,下令船工,全速前進,目標徐州!”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便劈開長空,明亮地刺人雙眼,隨後便是一陣巨雷,還有更顯黑暗的烏雲。

“雨來了。”

薛夏沉聲說道。

張顯宗、宋禮等人抬起頭,並沒有看到雨來,伸出手去感知,也沒有發現有雨。就在眾人疑惑的時候,水面之上,嘩啦作響,聲音從前面傳來。

雨幕如遮,快速蓋了過來,自北如線,拉至南面。

張顯宗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雨與未雨區域的分界線,然而,只是一瞬,雨便落了下來。

沉聲的雨點,砸落在眾人身上,狂風開始吹起,船隻在黃河之上猛地側身。

張顯宗一個站立不穩,便要跌落黃河,千鈞一髮之間,薛夏探手抓住張顯宗的衣襟,猛地一帶,將其拉了回來,其他人踉蹌站穩。

“快入船艙!”

薛夏高聲喊道。

眾人連忙進入船艙,嗚嗚的風聲,傳入船艙。

“大人,船工說風大,無法行船,需要靠岸。”

隨從連忙稟告道。

張顯宗一臉焦急,此時若是放棄水道,改行陸路去開封,那這千里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若是雨情嚴重,出現了水災,禍及兩岸百姓,自己縱萬死也難辭其咎。

宋禮見張顯宗猶豫不決,便對隨從說道:“去找個老船工過來,快!”

張顯宗疑惑地看向宋禮,宋禮連忙解釋道:“大人,我等若改陸路,雨天之下,想要到達開封恐耗費時間頗多,且雨天行馬,極不安全。”

“不安全也比在這船上安全吧?”高巍臉色有些難看,一手抓著船壁,道:“陸上縱然是摔了,不過是爬起來再上路便是。可要是船在河裡翻了,以我等水性,如何能保?”

潘行暗暗點頭,道:“不若先行靠岸,騎馬北上,待出了雨區,我等再換乘船隻奔赴開封,也是穩妥之法。”

張顯宗面色肅然,並沒有回答兩人,而是看向薛夏,施禮道:“謝指揮同知救命之恩。”

薛夏搖了搖頭,不苟言笑地道:“皇上欽命我隨行護衛張大人,若大人出了事,那薛某也回不去了,沒什麼救命之恩,我只是履行本分而已。”

“那依你看,我們應當如何?”

張顯宗詢問道。

薛夏的身份不尋常,其是安全域性指揮同知,而安全域性是皇上的耳目。

面對張顯宗的

問話,薛夏只是咧嘴一笑,道:“此行以大人為首,只要是大人所決,那薛某自是聽從,絕無二話。”

張顯宗看著看似淳樸,實則老油條的薛夏,尚未說話,便有老船工進入船艙。

“問吧。”

張顯宗對宋禮說道。

宋禮微微點頭,向前對老船工問道:“敢問這天氣,往年可曾見過?”

老船工已近五十,頭髮灰白,但體力尚在,精神不錯,見官家問話,便操著一口河南口音,道:“俺見過一次,那時候俺家還在原武,不過發了大水,後來沒辦法,流落到了淮安。記得上一次這麼大的動靜,是在洪武二十四年,對,就是那一年。”

“洪武二十四年?!”

張顯宗、宋禮、高巍等人面色一變。

明初,黃河主流基本上仍走元末賈魯故道,亦稱黃河故道,即經滎澤、原武、開封、商丘、虞城、徐州等地,與泗水匯合,至清流縣匯淮入海。

洪武十五年,黃河在滎澤、陽武決口,經由懷遠縣挾渦入淮。

洪武二十四年,黃河河水暴溢,這是明代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黃河奪淮。黃河水經由鳳陽府境內挾潁、渦二水入淮,稱為大黃河。

當時的鳳陽府為中都,府轄亳州、潁州等十八個州縣,跨淮河兩岸廣大地區。

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奪淮,不僅生靈塗炭,死傷無數,還徹底淤塞了會通河,導致運河北上水道不暢,無法行運大船。

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些年,並沒有大的水患。如今聽聞老船工說起,張顯宗等人不由駭然。

宋禮臉色有些蒼白,無力地問道:“這風,要刮到什麼時候?你可知道?”

老船工看了看宋禮等人,壯著膽子問道:“你們可是朝廷派來視察水道的官員?”

“大膽!你這船工竟敢探尋朝廷之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高巍厲聲呵斥。

老船工嚇得一哆嗦,連忙下跪求饒。

張顯宗皺了皺眉,看向高巍,道:“容船工說個清楚,還請斷事大人耐心一二。”

宋禮為人親和,上前攙起老船工,和煦地說道:“沒錯,我等是朝廷委派視察水道的官員。”

老船工見此,連忙下跪,哀求道:“還請大人們為兩岸百姓,謀一條生路啊。”

“你這是何意?”

宋禮不解。

張顯宗等人也有些錯愕。

老船工哽咽起來,道:“俺老伴、兒子、兒媳,都死在了洪水之中,如今只剩下俺與孫子相依為命。若再發洪水,這兩岸百姓,多少老鄉,都將會葬身在這水龍王嘴裡啊。還請大人,懲治貪官汙吏,救救他們。”

看著跪拜的老船工,張顯宗眉頭緊鎖,沉聲道:“貪官?聽你這話,似有隱情。”

老船工倔強地抬起頭,看著張顯宗,咬牙道:“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在河南原武黑洋山決堤,大人不會真的認為,這只是天災吧!”

一句話,震驚了所有人。

薛夏更是渾身一震,盯著老船工。

張顯宗臉色變得極為嚴肅起來,上前一步,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老船工含淚苦笑,道:“什麼意思,大人還不清楚嗎?當年原武修堤,百姓被徵用三萬,每日吃不飽不說,連一口水都喝不得!渴了只能去喝這黃河之水!一碗水,二兩沙!你說這樣的大堤,能穩固嗎?能不決堤嗎?”

張顯宗後退了兩

步,面色悽然。

滔天的天災,竟是人禍?!

“你如何得知?若是你說錯了,可是要殺頭的!”

薛夏深知此事問題之大,牽涉之廣,不由問道。

老船工看著薛夏,雙手猛地撕開胸襟,胸口處,一個如蚯蚓爬出來的“匠”字赫然顯現。

薛夏目光一寒,這傷口,是烙鐵留下的傷!

老船工咬牙道:“這就是當年俺參與修築原武堤壩時留下的!只是因為俺兒子餓得實在不行了,俺便哀求官家能賞一口飯吃,官家賞給俺和俺兒子的,便是這烙印!還外加賞賜了俺三十鞭子!”

“是誰?”

張顯宗咬牙切齒。

洪武年間,修築河堤乃是國事,徵用民力是無數,可從未聽聞如此欺民之事!

如今事情已過去數年之久,更是無人提起。

眼下這老船工,竟說當年水患,乃是人禍所致!

“原武知縣蔡智,還有……”

老船工咬了咬牙,說道:“還有,周王朱橚!”

一聲炸雷橫空而過。

“你,你說誰?”

張顯宗無法相信。

“周王朱橚!”

老船工咬牙喊道。

“胡說!”

高巍連忙走向老船工,抬腿便是一腳,直踹向老船工的面門!

砰!

哎哎——

高巍痛苦地倒在一旁,捂著小腿,怒目看著薛夏,喊道:“他一個亂民,竟然敢誣陷藩王,此人必有異心,你不抓起來審訊,竟然阻我?!”

薛夏收回腳,護在老船工之前,威嚴地說道:“高巍,我知你與燕王關係不淺,而周王又是燕王親弟,你維護周王可以,但希望你記住,他是大明的子民,若他所言有虛,也輪不到你動手動腳!自有司法之人制裁!”

“你若再敢出手,那薛某會認為你不明是非,擅自欺壓百姓,按安全域性律令規制,我可調地方衙門,直接抓你入獄!”

高巍咬牙切齒,卻又不敢發作,只好站了起來,右腳不敢受力,陰寒地說道:“誣陷藩王,乃是朝廷重罪,我作為都督府斷事,行事衝動了一些,還請見諒。”

薛夏不再說話,而是站立一旁。

張顯宗心頭更是駭然,定了定心神,對老船工說道:“周王素日平和,心懷仁慈,更是一心向醫,如何也不會做如此之事吧?僅憑你一言,可無法證明什麼。”

這件事就是一個巨大的坑,牽扯著皇室藩王,自己只不過是工部侍郎而已,萬一陷入其中,那便會遭遇皇上、周王與燕王的三重壓力。

這是要擠壓死人的!

老船工滿臉淚水,跪道:“其他之人已然喪命,只剩下俺一人帶著孩子漂流而下。若大人不信,可調查周王府!”

調查王府?

張顯宗可沒這個許可權,也沒這個膽量。

風更大了,船越發搖晃。

“周王的事暫且放上一放,船家,依你看這風能多久小下來,我們需要早點趕往開封,若只是疾風驟雨,沒什麼問題也就罷了,可若真是連綿多日的暴雨,那必然會形成水災,耽誤不得,你也不想讓兩岸百姓遭災吧?”

宋禮有些站立不穩,急忙喊道。

在宋禮看來,現在最緊要的事,不是追問已經過去的災難,也不是想怎麼調查周王,而是避免可能到來的災難。

死了的人可以等,活著的人,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