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植低著頭,等待著朱允炆的懲罰。

毆打御史,這是重罪。

這些御史是言官,直言進諫,就連皇上也不敢輕易懲罰言官。

無他。

一旦處置了言官,朝廷言路便會出現問題,隨之而來的便是“偏聽則暗”的朝堂。

雖然有些言官很混蛋。

朱允炆審視著朱植,這個人並不衝動之人,他此番作為,明顯是有預謀的,證據就是他從袖子裡抽出來的笏板。

他去南洋肯定是不會帶笏板去的,剛到京師便入宮進獻,沒時間回家洗個澡換套衣服,更沒工夫找個笏板塞到袖子裡去。

最大的可能是他半路找人要了個笏板……

堂堂藩王竟如莽夫,當著自己與文武百官的面毆打御史,這是很得罪人的,起碼把都察院的人都給得罪了。

不過!

朱允炆將目光看向沈一元、黃髮財等人,這些人看向朱植的目光更多了幾分尊敬與感激。

收商人之心嗎?

朱允炆不等走出來的練子寧說話,便責怪道:“你作為堂堂親王,如何能如此粗魯?朕念你南洋初歸,勞累加身,便不治你冒犯之罪。但高翔御史醫藥費用,還需你來承擔,另罰俸半年!”

練子寧轉頭看向哽咽的高翔,這個傢伙被打掉了不少牙齒,說話漏風,以後估計當不得御史了……

罷了,此人不聽使喚多時了,讓他離開吧。

但都察院的臉,還是要維護的。

“皇上,如此輕易饒過遼王,豈不是縱然亂紀。高翔不過言三季稻有假,縱是有錯,也不應遭如此對待,臣請令禁足遼王。”

練子寧悲憤地喊道。

朱允炆看著練子寧,冷著臉問道:“朕屢次下令,言官之言,不可風聞,不可虛假。你明知高翔言之有錯,為何沒有出來糾錯?身為都察院主官,放縱御史肆意胡言,這便是天子言官嗎?”

練子寧頓時感覺不好,這把火似乎轉了風向,燒到自己腳面了。

朱允炆嚴肅地說道:“我大明江浙、廣東等地,以再熟稻為主。在南洋之地,氣候炎熱,雨水充沛,出現三季稻並不算稀奇。早在宋真宗時,便出現了占城稻,推行於江南東、西路和兩浙路,極所謂的占城稻,可一年兩熟或三熟。”

“縱是鄉野之間百姓對此也有聽聞。而高翔身為御史,屢訪府縣,卻從未聽聞過如此訊息,可見其未深入民間。身在朝廷而不憂百姓,如此之人作言官所為者何?”

練子寧連忙請罪,高翔也顧不上臉疼,跪地求饒。

朱允炆揮手,對沈一元說道:“在朕看來,你們所帶來的水稻,以其為糧不如以其為種。試想,若在我大明有一些區域能遍植三季稻,所得稻穀豈不是更多?”

“臣願領戶部,推行三季稻。”

黃子澄出班。

在這個年代,糧食就意味著人命。

別看現在大明人少地多,可糧食從來不夠吃的,很多地方依舊在鬧饑荒,大部分人口只是勉強餓不死。

若可讓三季稻推而廣之,那就是天大的功績。

戶部,責無旁貸。

朱允炆讚賞地看著黃子澄,說道:“三季稻是值得推廣,但不可冒然行之。三季稻之所以一年三熟,與天

氣有著關係,依朕看,便選擇在廣東海南、廣東全境、廣西南部、雲南南部等地,力推三季稻。”

黃子澄有些意外,宋代不是推行了占城稻了,為何不繼續推行?

這並非是朱允炆不想,而是不現實。

一開始占城稻引入江浙等地,確實有不少效果,甚至在一些區域實現了“三熟”,但問題是,回顧歷史與後世,佔據主流的還是兩季稻。

除了氣候原因之外,水力資源、土地肥力的衰減也是一個問題。

物產這東西,看天看地。

朱允炆對沈一元等人道:“你們此番去南洋,可有何感想?”

沈一元暗暗握了握拳頭,旋即鬆開,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了堅毅的神情,道:“皇上,我等商人自南洋之中看到了無數財富,草民想,若朝廷開放海禁,許可商船往來,則可取南洋財富於國用,富國富民,以隆國運。”

“放肆!”

吏部侍郎毛泰亨一臉憤怒,走出來喊道:“商人如何敢議論祖制!皇上,海禁乃是太祖明令,片板不得下海。如今商人牟利心切,想要讓朝廷開海禁,以行其私利,還請皇上明察。”

“臣附議。”

工部嚴震直出班。

一時之間,又走出十幾名官員。

讓人有些意外的是,六部主官與內閣之人不為所動,站在前面什麼都不說。

“沈一元,有人說開海禁只是為商人大開便利之門,你有何話說?”

朱允炆輕鬆地問道。

沈一元肅然跪下,高聲喊道:“開海禁,絕非為商人開便利,在草民看來啊,大海富國可行。皇上,諸位大人,開海禁,必有舟船南下,民間行舟造船必會興盛,沿海居民也可藉此而勞事,所增必豐。”

“朝廷可設市舶司,專司過往船隻管控,所得必會不菲。隨海禁開放,各地船隻往來,千船萬帆,帶來無數貨物,貨物入我中華,則充盈民用,我中華之物出海而去,則可換來不盡奇珍稀少之物。”

“況在海外還有無數稻穀,若可組織大船隊南下,調稻穀北上,豈不是可解邊地糧食供應問題?於朝廷、於民、于軍、於商、於萬民,皆是有利,困於祖制而不敢為,豈不是畫地為牢,困束手腳?”

“我等盼開海禁,皆是城憂國家,非為私利!”

沈一元猛地叩頭。

黃髮財等人也紛紛跪地,以行動支援沈一元。

朱植走上前,撩衣襬跪下,對朱允炆道:“皇上,開大海富國,興國運。禁大海封民,損國運。臣請皇上破除祖制,解封大海。”

朱允炆看著跪成一排的眾人,這些人已經達成了一致。

巧合的是,世界國運的改變,似乎與大海封禁有著某種關係。

在大海封禁之後,東方便開始走向衰落,西方開始崛起。

而當大海開時,便有如紫氣東來,東方再次成為世界的中心。

朱允炆將目光看向解縉。

解縉走出來,高聲喊道:“皇上,臣認為開海禁有利處可言。太祖時期封禁大海,與當時大海亂象有關。然彼一時,此一時,當下南方海域為水師蕩平,陳祖義海賊等勢力被消滅大半,已有開海禁之可能。”

“臣請旨恢復太倉州、廣州、泉州、明州市舶司

,踐行太祖‘通華夷之情,遷有無之貨’之制,以大興海運,造福百姓。”

朱允炆聽得連連點頭,剛想答應,不料兵部侍郎鐵鉉站了出來,公然反對道:“皇上,此時不宜開海禁!”

“誰,誰啊?”

解縉連忙回頭,看著鐵鉉有些鬱悶。

不開海禁?

你看看這些商人弄多少好東西回來,知不知道他們利幾多?

皇上都將移民的錢算到了這批人的商稅裡面去了,足夠移五十萬百姓的稅,其貨物價值幾何?

雖然自己沒辦法下海摸魚,但好歹可以安排幾個夥計出海,抓幾個王八回來也是好事啊……

不讓開海禁,王八沒有,珠寶沒有,珊瑚也沒有,你說我們當官的,和叫花子有多少區別?

解縉很不高興。

茹瑺也有些鬱悶,鐵鉉此人能力確實是不錯,就是人有些執拗,開海禁,開啟的是誰的錢袋子?

商人?

不,那只是世人看到的而已。

真正開啟的,是官員的錢袋子。

且不說市舶司的錢關係著官員利益,就說海禁一開,多少文武官員會安排人手下海,去海外弄一批番香番貨與奇珍異寶回來?

李景隆在南海留了一批人手,隨時準備下南洋。

聽說江西還出現了幾個私家船廠,估計也是打造海船的,至於這些船廠背後是誰,那就不太好說了,反正解縉的戶籍是江西的,楊士奇的戶籍也是江西的……

現在你鐵鉉反對開海禁,那不是反對皇上,是反對所有人的發財之路。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鐵鉉你還要不要混了?

朱允炆凝眸看著鐵鉉,道:“說出你的理由。”

鐵鉉面色嚴峻,無懼一干官員毒辣的目光,道:“臣認為海禁當開,只是不在此時。眼下東海倭寇猖獗,海患不止,而南洋陳祖義又未曾授首,倉促之下開海禁,難保不出現意外。”

“當下之策,只宜小開海禁,仍舊以水師護送為主,待清平海域,賊寇漸少,再全面開放海禁。”

解縉、茹瑺、鬱新等人都深吸了一口氣,驚訝地看著鐵鉉。

此人絕不是迂腐之輩,他將開放海禁分為了兩步走,先走一小步,再走一大步。

可他的一小步,卻贏得了人心,不,是官心!

水師護送,自然規模不可能太大,而有限的規模之下,保護的將是少數人的利益,上一次少數人是商人,下一次少數人就應該是官員加商人了……

也正是因為是小步,所以也就排斥了其他人參與其中。

利潤盡入我手。

這一設想的提出,充分證明了鐵鉉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看穿了朱允炆的意圖,也看穿了百官的意圖,更是在百官渴望巨大利益的時候,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將危險考慮在內。

“臣附議。”

茹瑺站出來支援自己的下屬,一臉光榮。

“臣等附議。”

解縉、鬱新、黃子澄等一干官員紛紛表態。

朱允炆起身,看著百官與商人們,道:“既如此,那就依鐵侍郎之言,兵部與五軍都督府,須於今年清平東、南兩大海域,工部重修市舶司,一旦時機成熟,解禁海禁,通商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