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師,去民間看看,這是朱允炆一直想要做的事。

可自己剛剛登基,政務繁忙,加上需要料理幾個叔叔,推動新政,幹幾個工程,總也脫身不得。

經過兩年的政務處理,朝堂已經形成了穩定的運作秩序,無論是內閣還是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其主要官員皆是清廉忠義、能臣幹吏。

雖然朝堂內部的攻訐不斷,但並沒有出現大貪大惡之人,更沒有出現獨攬朝局的權臣,政治上還算清明。

在這種情況下微服私訪一兩個月,並不會妨礙大局。

再說了,南京距離蘇州、杭州,不過四五百里路,有什麼大事,安全域性完全可以在一兩日內將訊息傳到,在古代,訊息延遲一兩日,那都不算延遲,畢竟很多邊關戰報送到京師都十幾天了……

只要京師有人盯著,那都不是事。

且不說另一個朝代幾下江南的事,就說明代歷史上那位愛玩的“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厚熜先生,跑到邊塞和人打架,跑到江南搶美女,到處閒逛,雖然民不聊生,但至少證明了一點:

皇上不一定天天都在京城守著……

當然,從穩定人心,減少野心,政務通達等方面來看,皇上還是得老老實實待在京城……

朱允炆決定出去看一看,並不是哄女人開心,而是有著更深層的考慮:開封府官場塌陷,意味著地方並不像文書中寫的那樣美好,雖然朝廷擴編了監察御史,但底層官員欺上瞞下的手段誰又說得準?

新政推行了一年多,到底效果如何,朱允炆也想親自去看一看。

雖然已經沒辦法做到從群眾中來了,但偶爾到群眾中去一趟,還是沒問題的。

但考慮到隱藏在暗處的未知力量,還有經常冒出來的白蓮教餘孽,安全與保密問題還是需要好好安排,這件事還需要交給安全域性來負責。

寧妃被感動得珠淚漣漣,想來也是,她的家人並不在京師,也不是說想來串門就能來的,雖然在宮中享受榮華,可畢竟與家人再難相見。

如今有機會回去看看,慰藉相思之苦,她柔軟的內心又如何能不被觸動?

朱允炆伸出手,放在寧妃的臉龐上,輕輕擦去淚痕,道:“去年給你刮痧時,朕答應過你,自不會食言。”

寧妃更咽,款款行禮。

“皇上太偏心,就這樣答應了寧妃妹妹,那臣妾呢?”

賢妃走了過來,打趣道。

馬恩慧正抱著朱文奎,身旁還有掩笑的駱顏兒。

朱允炆哈哈笑道:“竟敢偷聽機密,罰你們各自準備禮物,交給寧妃,待出京時帶著。”

馬恩慧轉身就走,這沒混到好處,倒貼一件寶貝啊,太不划算了……

山東,濟寧以北。

濟寧知州潘叔正帶著八個皂吏,陪著衍聖公孔訥巡視馬踏湖。

雖然宋禮的會通河方案解決了水源不足的問題,但這個解決,只能說是解決了一半,即夏秋兩季。一旦到了春冬兩季,水源不足的問題依舊存在。

山東地大物博,可就是水源不夠充足,還時不時會發生一些輕度、中度乾旱的問題。

這麼大的會通河工程,總不能修好了,只走夏秋兩季吧,最少也得走個春夏秋三季不是,冬季……

呃,這個沒辦法,北方天寒地凍,河流結冰那是很正常的事,這個時候跑不了船。再說了,即使沒有結冰,呼呼的大北風吹,需要多少人划槳,多少縴夫才能運到北平去……

還有,這是大河,總不能在春冬時期成小河溝吧?

水源問題還是必須得到解決才行。

而宋禮與工部官員、匠人與白英等商討之後,決定將沿途湖水利用起來,以解決枯水季節水量過低的問題。

孔訥不甚瞭解,只見湖邊有不少百姓、匠人在忙碌,無一例外,全部都在抬木頭。

“他們這是做什麼?”

孔訥皺眉。

挖河挖河,你們砍什麼木頭,難道不應該直接跳到水溝裡,將土挖出去,挖深一點,寬一點,這不就妥了?

因為宋禮去了汾上,藺芳便充當了孔訥的解說官,見他如此問,便說道:“衍聖公,這裡的匠人與百姓負責的是馬踏湖水櫃……”

“等等,何為水櫃?”

孔訥有些不解。

藺芳有些鬱悶,感情這位孔夫子的後人,就是一位純書生,書讀了一大堆,學問有了,卻沒有半點生活常識。

但人家畢竟是公爵,還得小心伺候。

“所謂水櫃,與書櫃相似,不過是以水為書,貯存水源,春冬降雨較少,河流水深不足時,可藉助這些水櫃來加以調節。”

藺芳說得很清楚。

古人的水櫃,其實就是後世的水庫,這一座馬踏湖,雖然比不上三峽,但收集與調節水流的作用是相同的。

孔訥聽懂了,但指著遠處抬著大木頭的百姓,問道:“水櫃就水櫃,抬木頭作甚?”

藺芳抬頭看去,近三千匠人與民工組成的隊伍,不斷從遠處的樹林裡搬運原木,每一根木頭的長都達兩丈有餘,粗有一尺餘。

“水櫃能否調節,需要一個閘門,而這些木頭,是用來修築閘門的。”

藺芳感嘆道。

孔訥更是疑惑,不太信任地看了看藺芳,嚴肅地說道:“航閘我也曾見過,可是由千斤石構築而成,不見木頭。這裡匠人為何人,誰負責此地,竟胡亂作為,耽誤朝廷大事,當追其責,問其罪!”

藺芳無語,你一個書呆子懂什麼啊。

你以為修個閘門是就只是弄個大石頭壘上就完了?

不懂不要緊,你也別裝懂啊。

裝懂你點點頭也沒人拆穿你,但別瞎指揮啊。

“使不得,衍聖公,這其中是有緣由的。”

藺芳連忙阻攔。

孔訥冷哼一聲,道:“什麼緣由也抵不上珍惜民力重要!”

藺芳還沒有來得及勸,孔訥便甩袖大踏步走了過去,對站在高處吆喝的兩人喊道:“這裡由誰負責?”

兩人皆是個頭高大,卷著袖子,不過左側一人面向兇惡一些,名為趙望,右側一人面向和善,名為錢三斤,是馬踏湖水櫃段施工的領工。

趙望與錢三斤見來人是官,只好止住交談,上前行禮,並表明身份。

孔訥見兩人是領工,嚴厲地說道:“你們二人竟敢拿著朝廷錢財,而不為朝廷辦事。胡亂指揮,亂用民力,當抓你們正法。”

在孔訥看來,宋禮所提出的績效管理,放權匠人與民工組成施工小組,各小組負責不同施工段的想法是錯誤的,也是危險的。

自古以來,都是官管民,用銅鑼催促,用鞭子威嚇,才能讓這些人不鬆懈,日以繼夜幹活,完成朝廷交代的工程。

只要鞭子打少一點,自然就不會出現民亂的問題。如果對這些人過好,那他們肯定會偷懶,想方設法生亂子的。

眼前的一切不正是如此?

本來民工與匠人只需要挖挖溝,修個閘牆,建個閘門就好了,他們倒好,竟然去砍木頭,搬木頭,你們以為這是修房子嗎?

一定是這些領工之人胡亂發號施令,我孔訥要為百姓發聲,為民做主。

孔訥看也沒看趙望與錢三斤蒼白的臉色,便衝著抬木頭的民工大聲喊道:“都給我把木頭放下,馬上修築閘門,若有人再浪費時日,做無關修河之事,我定不輕饒!”

趙望與錢三斤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對愣著不知所以的民工,張望扯著嗓子喊道:“繼續抬木頭,快點,王小二,你丫的沒吃飯嗎?幹活!”

奇了怪了,民工們根本不理睬孔訥的話,而是聽從趙望的話。

不等孔訥下令抓人,張望便很直接地說道:“這位官爺,這裡是我與錢兄負責的修河地段,按照與工部簽訂的契約,三個月內修成閘門。在這三個月期間,任何官員不得越權指揮民工與匠人,除非有工部侍郎宋禮的手令,敢問,你有手令嗎?”

孔訥瞪大眼,自己從未被一個泥腿子如此羞辱過,憤怒地喊道:“來啊,給我把他們兩個抓起來!”

張望與錢三斤後退了兩步,身後嘩啦啦湧過來一群民工,還有幾個手裡握著鐵鍬。

“你們敢造反不成?!給我抓人!”

孔訥喊道,聲音很大。

可,沒有任何人動作。

鄭剛不發話,加上他身後的八個皂吏也不傻,八個人打幾百人,這架還是不打的好……

鄭剛走到孔訥身旁,提醒道:“他們說得沒錯,工部與領工簽了契約,在這期間,只要他們的施工不出現問題,官員不得干預他們施工。衍聖公,回吧。”

孔訥不甘心,喊道:“現在他們的施工已經出現了問題,我有監察之權,既然他們有錯,那就應該立即停工整頓!”

藺芳實在是忍不住了,上前喊道:“衍聖公,那些原木就是修築閘門的工料!”

孔訥憤怒地衝著藺芳喊道:“你胡說!閘門什麼時候用過木料?”

藺芳也被孔訥的作為激出怒火,指了指一旁的馬踏湖,憤然道:“大人只看到了水面之上,可曾看到過水麵之下?閘門要想止水,便需要徹底堵塞水流,豈能是僅僅下放條石閘門可做到的?”

“在這閘門之下,需要往地下砸入三千根原木,以作閘門地基,還需在原木地基之上,鋪上條石!你身為聖人之後,一代衍聖公,怎可不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道理。”

就在孔訥被訓得發懵,鄭剛看得發呆時,藺芳更是爆出了一句驚天之言:“真的是,彼其娘之!”

完了,事情徹底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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