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景福的憤怒是有緣由的,憑空多了一個宣傳司沒什麼,頂多就當一群人寫寫文章、發發帖,翻不起什麼風浪。

可現在這些傢伙,寫文章也就罷了,還公然與“朝廷”作對,而且這種文章怎麼能公然發出來?

輿論的主動權,應該握在巡撫手中啊。再不濟,也需要經過自己這個布政使稽核一二,春秋兩筆,怎麼能張口就說是謠言呢?

布政使在徵調民工,籌備糧食,都司在整合軍隊,準備入陝作戰,你一個小小的宣傳司,就敢說我們扯謊造謠?

丁景福咬牙切齒,雖然陝西都司不給力吧,但無意中幫助了自己一把,受戰事波及、民工徵調等訊息影響,各地移民登記人丁越來越多,若保持如此態勢,秋日之後移民五十萬未必完不成。

自己還暗暗祈禱王金剛奴可以多活幾日,希望陝南的訊息越多越好,可現在竟然出了個建文報,公然說戰事為虛,萬一被人信了,一攤手,天下太平,老子不走了,這剩下的移民工作該怎麼做!

必須要處置這個胡濙!

丁景福發了話,衙役自然是不敢怠慢,十幾個人直接衝入宣傳司,二話不說,就把為首的胡濙、周述、周孟簡三人給抓到了布政使衙門。

“這份報是誰主筆?站出來!”

胡濙打了個哈欠,昨晚忙了許久,眼盯著刷印了五百份報紙,天一亮又分發給賣報小郎君們,坐立不安地等訊息,直至搶購一空,這才鬆了一口氣。

建文報的首秀沒有撲在泥坑裡,而是真正引起了士紳與商人的重視,當然還有一些士民,不過他們文化有限,只能帶耳朵來“看”報。

不到一個時辰,五百份報紙發售一空,這個結果是值得欣慰的。

胡濙立刻命人加印,天黑之前能出多少是多少,這還沒整理幾份報紙,就被官差給抓到了府衙。

面對一臉怒容的丁景福,胡濙、周述等人卻十分坦然,絲毫不見畏懼。

至於原因……

因為宣傳司現在是直接掛在皇上門下,還沒具體分配給內閣與六部,無論胡濙等人犯了什麼錯,丁景福有權罵人,但沒權處理人。

抓來又能咋滴,你還能給關起來不成?

“大人說得是哪一篇文稿?這其中主筆先生可是不少,還有幾多官員……”

胡濙這話並不是虛言。

丁景福憤怒至極,直接將建文報甩到胡濙面前,厲聲道:“我問的自然是這篇《陝南白蓮教作亂,乃虛言耳》的文章!”

胡濙彎腰撿起了建文報,拍打了幾下,平靜地問道:“每一章文章下面,可都記載有主筆之人姓名。莫不是丁大人不識字?”

丁景福指著胡濙怒喝:“你休得胡說!”

文章下面是有名字,但那名字是都司衙門祁連山,他是什麼人?

一介老粗!

丁景福還不清楚他,能把自己名字寫利索了,那已經是他全家燒高香了,還寫文章,這輩子想都別想!

胡濙嘆了一口氣,將建文報放回了桌案,直視丁景福,道:“大人,天下人皆可作文章。此篇文章還真是出自祁大人之口,若大人不信,可去都司一問。”

“口?”

丁景福愣了。

胡濙點頭,誰說寫文章非要用筆?

人家祁同知就用口述的,縱論局勢,言簡意賅,只需要將那些罵孃的話過濾掉,化成文墨,不就是一篇上等的時策?

不信大可以去問,他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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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

估計此時他正在給建文報燒香呢,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多少人一輩子連邸報都沒上過,他竟然有機會登上建文報,還是頭版頭條,不好好拜拜,也說不過去。

丁景福弄清楚了文章來源,但問題並不是誰說了這些話,而是誰將這些話傳出去的!

胡說八道的人可惡,傳遞這些話的人更可惡!

“你知不知道此事會給山西帶來多少不利,知不知道可能就因為你這份報紙,導致朝廷移民之策無法施行!”

丁景福質問道。

胡濙只反問了一句,就將丁景福的話給堵死了:“丁大人是想要做趙高嗎?”

丁景福臉色一變。

趙高?

沒錯,就是那個指鹿為馬的傢伙。

胡濙這是在告誡丁景福,真相就是真相,你不能指鹿為馬,以假充真,也不能花非花、霧非霧搞一些朦朧的哲學,事實就是事實,要實事求是……

丁景福這才感覺到胡濙的厲害,此人看似年輕,實則深沉老道,內心還有些陰暗,時不時準備陰自己一下。

“按照布政使接陝西軍報,陝南出現白蓮教作亂,形勢危急!你不知前線狀況,在此胡亂言語,有擾亂民心與軍心之嫌,我定奏報皇上,將你們革職查辦!”

丁景福威脅道。

胡濙施了個禮,然後說道:“那就煩請大人上奏的時候,捎帶一份建文報到京師。”

看著大搖大擺離開的胡濙,丁景福臉都氣青了,喝了幾口茶,還摔起杯子來,想去找茹瑺商議對策,卻不料被人告知茹瑺與楊溥出了府衙,尚未歸來。

太原城中的無名茶樓中,茹瑺與楊溥正坐著喝茶,不遠處的茶桌上圍著二十幾個百姓,中間一名文士端坐,彈了彈建文報,便開始念道:“王金剛奴乃是喪家之犬,不足為慮,大軍一旦南下,定會一舉蕩平……所謂傾覆之危,風雨飄搖,皆是虛言,不足道爾……百姓當安居樂業,各司其職……”

茹瑺看向楊溥,低聲問道:“你就這麼相信胡濙,若他錯了,你這個擔保人該如何自處?”

楊溥抿了抿茶水,眉眼微微一彎,道:“我並不是相信胡濙,而是相信一點……”

“哦?”

茹瑺發出了疑惑聲。

楊溥淡然地說了四個字:“急馬難停。”

茹瑺低頭沉思,點頭道:“這倒是,不過騎術精良之人,還是可以做到。”

楊溥看了看周圍的百姓,搖頭道:“他們可不擅騎術。”

茹瑺會意,笑了。

文士讀完之後,喊道:“店家,上一壺好茶!”

有人買單請客,自然不能寒酸了。

店家笑著答應,周圍圍觀的百姓並沒有散去,而是對文士問道:“老牛,這到底是真是假?我咋聽著不對味,這些天全是陝西軍士敗退的訊息,突然間冒出來這麼一篇文章,太邪乎了吧?”

“對啊,這布政使都開始徵調民工了,怎麼可能是虛假之事?”

“太原衛可是出了近一萬人,隊伍出城就用了半個時辰。若陝南沒有白蓮教作亂,太原衛怎麼可能會出動?”

“那這篇文章說陝南沒有白蓮教作亂,或只是很小的作亂,一定是在騙我們了吧?”

牛文士擺了擺手,認真說道:“諸位,這建文報來歷不小,我聽說是朝廷委派過來的新科進士開辦,叫什麼宣傳司,說不得還是上面那位派來的,要不然怎麼敢叫建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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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人頓時驚訝,面面相覷。

在一片寂靜中,有一個賣布的掌櫃低聲說了句:“若上面的人知曉陝西白蓮教作亂,可又偏偏讓人發了如此文章,那他們是怎麼想的?”

“還能怎麼想的,依我看,就是安撫民心的伎倆。你們想想,文縣失守,略陽被圍,幾萬大明軍士丟盔棄甲而逃,這可都是有人證的啊。可這文章,只有同知自說自話,可沒什麼證據啊……”

“怕是事態已很是嚴重,朝廷生怕百姓人心惶惶,倉皇逃難,這才出此下策。”

“若是如此的話,倒解釋得通了。朝廷就是怕山西百姓混亂逃命,這才發了假報!一定是陝南情勢比我們知曉的還要嚴重,依我看,西安府也未必可以支撐得住啊,不行,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去外地避難。”

牛文士皺眉,連忙勸道:“你們要相信朝廷,也許這建文報內容為真呢,陝南白蓮教根本就沒那麼嚴重,只不過被人誇大了。”

“呵,老牛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但我們還是上有老下有小,可不敢耽誤。”

“是啊,總得給家人留個活路。”

牛文士嘆息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說你們若真想離開這太原,幾個人走走也就罷了,可若是一群人都離開了,你們認為布政使衙門能答應嗎?都司那邊能答應嗎?我們活著是太原城的人,死了也是太原城的鬼,走不掉啊!”

“誰說走不掉!眼下不就是一條路?”

“什麼路?”

“移民啊,朝廷文書寫得清清楚楚,只要簽名黃冊,移民東去,不僅可以分許多土地,兒孫還能免費入學堂,他日若能科舉,說不得還會得到重用。”

“對啊,移民,這是我們離開的唯一辦法了!”

“走,去布政使衙門!”

“同去!”

牛文士看著離開的百姓,目光中透著一絲狡黠。

楊溥將茶杯放在桌案上,輕輕笑著,對茹瑺說道;“大人,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如何?”

茹瑺很滿意。

胡濙的觀點是,建文報出世,必須遵循一個原則:

真實。

只有釋出真實的訊息,才能樹立牢不可破的印象。

日後一旦遇到事,他們也知道先買一份建文報,看看報紙上怎麼說的,而不是再一次道聽途說。

既然民間已經認定了陝南戰事慘烈,這個時候再繼續宣傳戰事多大實在是沒多少價值,不如反過來,否定一把,即可以確保建文報的訊息真實無誤,還能讓形成思維定勢的百姓誤認為這是朝廷的緩兵之策、安撫之言,認為戰事已岌岌可危,很快便會波及到山西,繼而主動選擇移民。

日後事情澄清,百姓們會忘記王金剛奴,會忘記徵調民工的布政使,會忘記陝南的事,但絕不會忘記建文報是一份好報,這裡的訊息,是真實可信的。

有了真實,他日建文報才可以更大範圍的影響山西,服務於移民大局。

胡濙參與了朝廷的“陰謀”,只不過他選擇站在岸上,而沒有下水……

他沒有下水,朱允炆卻跳到了水裡,開始撲騰起來,除了仰泳之外,也就會一個醜陋的蛙泳了,好在水性還可以,淹不死。

江南河流遍佈,湖泊眾多,若沒點水性,實在是太危險。畢竟,出門之前總要多做點準備……

ps:

今天加班,欠一章記賬上,他日必補。

有票的還請支援下,驚雪謝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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