賄賂是一門學問,不鑽營清楚很難搞定。比如這裡有道數學題:

搞定知縣需要一百兩,搞定知州需一千兩,搞定知府需要五千兩,搞定布政使司需要一萬兩。

問,這一萬兩誰出?

首先,知府自己是肯定不出的,他會找知州要,知州也不會自己掏錢的,他會找知縣要,知縣開啟錢袋子一看,一把辛酸淚,可下面已經沒人了,總不能找主簿、衙役要錢吧,來年還得指望他們跟著幹活呢。

找誰?

士紳大戶?

百姓?

不,是士紳大戶和百姓,外加透支財政。

上面說,這件事難辦啊,得加錢。

知縣衙門還是留著一些錢財維持正常運作的,現在也顧不得了,官途要緊,什麼明年的維穩治安經費、賑災經費,糧食經費,統統拿出來。

實在還不夠,讓大戶門出,不出,來年你試試後,有的是理由找你們麻煩,百姓也得出,一家出十文錢,都夠多少了……

大朝覲的背後,往往伴隨著一堆汙濁。

不過也好,在安全域性逐漸沉入州縣一級的情況下,這些動靜自然而然也送到了京師,誰收了錢,收了多少,什麼時候送的,哪隻手接的,藏在了豬圈裡還是床底下,都記錄得清清楚楚。

這筆賬本,朱允炆沒給吏部看,原因也不單純是保密,而是這份賬本現在只有上冊,下冊還沒開始寫呢,等這些官員入京之後,下冊才開始動筆……

現在安全域性也好,安全二局也好,已經不再以古今、公子、白蓮勢力為主了,雖然還沒有抓到古今,白蓮教的佛子唐賽兒也沒找到,但這已經不是主要的矛盾點了,官吏問題,才是關係更廣,分量更重的問題。

朱允炆給安全域性的命令,那就是盯著入京的官員,看看他們到了京師之後,找誰吃了飯。至於送沒送禮並不重要,答應人家吃頓飯,就是衝著好處去的……

當然,京師吃飯的地方實在是多,安全域性人雖然不少,也不能全部都盯著人家吃啥去,重點還是放在中高檔酒樓、青樓還有各地在京師設定的會館裡面,至於街邊的燒烤攤,大排檔之流的,不盯著也不礙事,就沒幾個官員請客會請到小吃街的……

自從十二月四日開始,陸續有外國使臣進京,先來的還是占城國,使臣是老熟人耶嘉僧遠,只不過耶嘉僧遠從主使成了副使,一個名為孫子布的傢伙擔任了正使。

這個名字有點費爺爺,但不管怎麼樣,這是人家的真名。

孫子布帶來了一個占城國的“噩耗”,羅皚去世了,接替羅皚的是闍耶僧伽跋摩五世,嘟嚕了一大堆,會同館的人翻譯過來叫“佔巴的賴”。

朱允炆有些可惜,羅皚是一個相當強勢的人,要不然也當不上國王了,他活著,安南胡氏對占城還有些顧慮,現在他死了,又出來一個佔巴的賴,看名字是有點賴,也不知道有多少本事。

孫子布擦了擦眼淚開始告狀,告狀的物件還是安南胡氏父子,說他們兩個正在興大兵進攻佔城,已經佔據了佔洞州,再這樣下去,占城就要失去北部屏障了,請求天朝大哥大主持公道,救小弟於水火之中。

朱允炆安撫了一番,讓他們回會同館休息去了。

占城會不會被吃掉,其實算不了什麼大事件。安南胡氏要真的吃了占城,大明也能順帶一起打下來,如果佔不了,也能耗點實力。

不過按照歷史程序來看,占城被徹底滅掉還需要幾十年。大明一旦對安南用兵,占城怕就不會滅亡了……

這一日,朱允炆正在絞盡腦汁寫《物理學》,不,是《格物新學》。

在元朝時期,程朱理學被作為官學,成為了統治階層的工具,加上一些理學家實在是沒骨氣,投靠了元朝,將“君臣大義”作為核心思想宣傳了近百年,結果這套思想深入人心,已經超出了民間原本存在的“華夷之辯”,結果許多漢族人成為了元朝的擁護者,不少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丟朱元璋磚頭,也是有思想依據的。

到了朱元璋時代,又搞了一套“唯朱熹”論,思想控制很是嚴苛,想自主表達思想,舉行公開辯論,下場就一個:

打死。

但朱允炆掌權之後,不斷推動國子監思想解禁,給了他們學術討論的條件,甚至還引入了一干雜學進入國子監,讓國子監成為了一個思想並存的大熔爐。

但這個大熔爐現在出了點問題,據楊士奇奏報,程朱理學方面的論戰越來越多,有些人已經在質問宇宙到底是不是“理”、“氣”構成的,直接攻擊程朱理學的根基。

但這些監生還是太嫩了一點,懷疑精神有,質疑精神有,但思想境界還沒有,給不出來答案。人家就問一句,不是“理”、“氣”,那你以為是什麼?

答不出來。

真的答應不出來,除了理學構建的宇宙觀、世界觀,他們不存在另外的觀念,只憑著質疑而給不出答案,是立不住腳跟的。

對於這一點,朱允炆也幫不上忙。現在拋不出來小馬的唯物論,那些觀點,偶爾說說當做玩笑也就罷了,作為學術問題,那是會帶來思想混亂,帶來更嚴重的認知問題。

朱允炆後世也不是學哲學,走革-命的,雖然翻過馬列教材,但看過還拿出來用是兩碼事,真要亂來,這天人感應、程朱理學、君權天授、君臣倫理、禮儀禮法,都會崩塌,到時候大明不用別人打,就會被自己玩死。

思想問題是個極大的問題,絕對是不允許存在多元思想混雜的,必須堅持一個主旋律,一個主心骨,那就是儒學,也就是現在的儒學代表程朱理學。哪怕是後面王守仁橫空出世,心學大成,他也並沒有推倒程朱理學的灶臺,而是在其基礎上,改良、改善、最終形成自己的理論。

朱允炆也沒辦法搞定程朱理學,也不打算拿出王陽明的那套理論,而是決定另闢蹊徑。

事實上,程朱理學是有積極價值的。這一套理論能存在並影響幾百年,為無數聰明人所接受,絕不是什麼垃圾或糟粕。

程朱理學認為世界是宇宙萬物都是由“理”、“氣”兩個方面構成的。“理”,是事物的本質和規律,“氣”,是構成一切事物的材料,並強調“理在先,氣在後”,即先有規律規則,再有一切,從這裡就可以看出,這是典型的心學邏輯。

朱熹對於主客體對立的心物範疇也有著明確的論述,給出了“主賓之辨”的方法,即是以“吾心之知去認識事物之理”,而認知的方法,即是格物以致其知!

格物以致其知!

這六個字是程朱理學,王陽明心學的共有核心,事實上,這也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是指導一切知識分子認識世界,瞭解世界,影響世界的一個工具。

朱允炆沒有去研究朱熹的“月印萬川”,“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萬個是一個,一個是萬個”等理論,而是將目光盯住了“格物以致其知”的工具。

在朱允炆看來,思想存在著頑固性,想要改變並不容易,但憑藉著自己的影響力與掌控力,引導這群人左手還是右手拿工具,格哪裡,怎麼格,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所以,在數學打下一點基礎之後,物理學也該跟進來了。當然,焦耳、電流之類的是不可能寫了,還是研究點光、力、物質的問題,循序漸進吧……

讓程朱理學從思想問題為主,轉化為工具問題為主,這是朱允炆的初步盤算,只有等物理學有了一定基礎之後,這些人才可能回答這個世界的本源是什麼,不過這需要時間。

就在朱允炆準備《格物新學》,籌謀建文三年的教育圖景時,一個噩耗傳入宮中。

京師初等學院的院長王紳突發疾病而亡。

朱允炆聽聞這個訊息,心頭有些沉重,王紳是自己手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師資人才,他參與過國子監的改制,也是京師初等學院的籌建者,透過安置災難子女的方式,堂而皇之,驚世駭俗地施行了子女平等就學。

雖說京師初等學院的名字掛在了後宮頭上,是馬恩慧為了照顧災民孩子的一種舉措,但畢竟在京師初等學院設定了男童班、女童班。

讓女孩與男孩一起進入學堂,最初朝堂官員是看他們是災民可憐,加上孩子小都沒計較,可現在回過頭看,臨時安置措施,有點永久化的樣子,不少官員反應過來就開始彈劾。

彈劾的物件,自然不能是皇后,人家母儀天下,照顧下災民百姓的孩子,深得民心,誰彈劾皇后,誰就在道德上站不住腳,註定是失敗。所以,彈劾物件只能是京師初等學院的院長王紳。

王紳埋頭幹事,配合楊士奇對國子監的上三堂、下三堂改造,將京師初等學院打造成了初級堂,學制為五年,肄業之後,直接對標國子監的下三堂。

而這些改制只是王紳改制的一部分,他還不動聲色,招攬京師本地人的子女入學,一些御史整天忙大事,盯著大人物,突然有一天發現,京師初等學院竟然有了五千多孩子上學,甚至還開了三個分院……

彈劾滿天飛,只為了說明一個問題,女子是沒資格進入學堂的。

女童?

女童也不行。

抵著壓力,王紳自顧自堅持著,直到前段時間,有御史周昌言寫了一封彈劾文書,內容很簡單,大致是:

王紳你允許女童入學院,這是不對的,如果你爹知道了,肯定會跳出來責罵你不守禮儀,不尊教道,不配為人之子,君之臣。

這一封奏摺,看似簡單,但用意極為歹毒,可以說,王紳就是被這封奏摺給折磨死的。

如果是換個人,這樣的罵人文書看看也就放下了,但王紳做不到,因為他的父親是他的弱點,一個致命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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