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燃一貫寡言,即便和沈憶寒相處,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刻意冷淡,只是所習劍道的緣故,雲燃的七情六慾都要比普通人淡泊的多。

昆吾劍派,是當今修界大名鼎鼎的“兩姓三宗”之一,也是天下劍修最敬仰嚮往的劍道大派,據傳劍派立於鴻蒙初闢的上古時代,那時的修界遠不是如今這樣的太平安寧模樣,沒有正邪之分、沒有仙魔之見,所有修煉之人、或者說修煉之妖、之魔,只以力量為尊。

那是一個弱肉強食、無力就是罪惡的年代。

劍修們不分師門派別,只是為了抱團求生,共同禦敵,集結起來,斬殺了等階高過自己好幾個大境界的妖獸魔靈,最後艱難的從那個時代傳承了下來,這便是昆吾劍派最早的雛形。

早年共同立派的十七位劍修,便是後世大名鼎鼎的“昆吾十七劍主”,能得到這十七位劍主的傳承,可以說是所有劍修夢寐以求之事。

雲燃之所以是如今修界公認的“天下第一劍”,便是因為他正是當初十七劍主中,劍意最為強橫的“登陽劍”一脈的傳人。

然而這其中卻有十分曲折之處,登陽劍一脈的傳承,其實早在千餘年前就失傳了,雲燃的師父的確是十七劍主之一的傳人,卻和登陽劍沒有半分關係。

雲燃當初能得到登陽劍的傳承,是另一番陰差陽錯的機緣,而且和沈憶寒有關係。

當初沈憶寒是親眼看著,或者說,是他幫助雲燃取得了劍意傳承。

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登陽劍固然強橫,然而除卻天下人盡皆知的——習此劍意,必須保持童子之身,否則元陽洩,劍意散這一點外,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劍意大成後,習劍者若一朝不慎,失身於人,自身會成為對方絕佳的爐鼎,維持多年的元陽會成為對方的十全大補丹,讓那人修為輕而易舉便可一日千丈的進境。

只是這個秘密,一貫只有登陽劍一脈的傳人知道,他們當然不會把自己的把柄公諸於世,都是對其守口如瓶的。

夢中那個偽裝成少年弟子,拜入他好友門下的魔修,卻明顯是知道這一點的。

留著此人,對雲燃是個極大的危險隱患,偏偏礙於門規,沈憶寒又無法將這事告訴好友。

看來只能由他代勞把那魔頭揪出來了。

雲燃說即歸,果然就真的是即歸,翌日沈憶寒從打坐冥想中醒轉,剛一睜眼就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他起身推開門出了客舍,便見門外朝陽初升,霞光萬丈穿透雲層,一個高大頎長的背影正靜靜立在門前,聽見聲響,才轉過身來。

是他等了多時的好友雲燃。

沈憶寒近些年來修為到了瓶頸,一直滯澀不前,所以頻頻閉關,試圖衝擊,已經多年不曾再和雲燃見面,如今看見好友,卻發現他仍是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半分改變。

雲燃身著黛色道袍,臂挽拂塵,揹負長劍,他生了一張極為凌厲逼人的臉,兩道劍眉清晰銳利,眉間一點丹砂,一雙鳳目瞳仁烏沉,輪廓深邃冷硬,望之不染半分邪氣,正氣凜然中又帶了絲銳利的冷,目光流轉間,看人猶如兩道寒波——

唯有對他,雲燃的神色才會明顯和緩些。

“你出關了?”雲燃問。

沈憶寒這些年一直閉關不出,試圖突破,雲燃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卻從未打擾,只是三不五時的命劍派弟子往琴鷗島送天材地寶,都是有助於突破的靈物。

可惜沈憶寒這一次瓶頸得厲害,百年過去,仍是一無所進。

沈憶寒笑了笑,道:“我若沒出關,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雲燃看著他,沒有言語。

沈憶寒的目光,卻很快落到了他身後跟著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

少年低垂著眉眼,身上穿著一套明顯大的有些過分的道袍,一見便知是雲燃的衣裳。

沈憶寒的腦海裡立刻冒出了一個名字——

賀蘭庭。

那個瀛洲賀氏唯一倖存下來的孩子。

一切都和夢中對上了,看來,他不用再懷疑什麼了。

“這孩子是?”他假作不知的問。

“瀛洲賀氏家主的獨子。”雲燃頓了頓,“……此事說來話長。”

沈憶寒道:“不急於一時,進來坐著說吧。”

雲燃點了點頭。

兩人進了客舍,那少年跟在他們身後,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拘謹,進了門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顯然很不自在。

沈憶寒念頭一動,心知雲燃接下來肯定要跟他提及賀氏滅門之禍,讓這孩子在此聽著,對他來說未免有些殘忍,便道:“子徐。”

常歌笑是一貫見不著人影的,昨日落腳後,半夜裡就不見了蹤影,不知上哪裡野去了,沈憶寒只得傳音叮囑了他幾句,不許在別人家地盤上胡作非為,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倒是燕子徐,十分乖巧,照看著妙音宗眾小輩弟子們,很有大師兄的模樣。

此刻聽師尊叫自己,燕子徐進了門來問:“師尊,怎麼了麼?”

沈憶寒看了看賀蘭庭。

在他的夢境中,這位天道寵兒將來長成後,與現在這剛剛揹負上深仇大恨、恍惚彷徨的少年,可完完全全是兩模兩樣,只不過在雲燃的一眾徒兒裡,他倒還算得上是唯一多了幾分真心,行事有點底線的,所以沈憶寒對他的敵意,倒是比旁的那幾位少些。

何況賀蘭庭現在也不過只是個孩子而已。

“子徐,這位是瀛洲賀氏的公子,你先帶他去隔壁,好生招待。”

燕子徐一貫察言觀色,十分聰明,見雲真人也在,心知師尊這是有話和他說,才讓他們這些小輩迴避,於是微笑著對賀蘭庭道:“原來如此,賀公子,那請隨我來吧。”

賀蘭庭抿了抿唇,卻沒動腳步,目光望著雲燃。

雲燃道:“去吧。”

他開了口,賀蘭庭才跟著燕子徐離開了。

等兩個少年走了,沈憶寒才道:“你下山雲遊,怎麼還把瀛洲賀氏的小公子帶回門派了?我見他神色頗為狼狽恍惚,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雲燃接過了他斟好後遞過來的茶,面色有些沉鬱。

“瀛洲賀氏遭了滅門慘禍,除了那孩子,全族上下千餘口人,無一倖存,我在雲州地界遇上他正在被人追殺,奄奄一息,便將他救下,路上為其療傷,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才回來。”

沈憶寒雖然早在夢中知曉此事,親耳聽他說了,卻也不免覺得十分驚駭,道:“怎會如此?賀老門主修為已臻化境,距離飛昇也不過一步之遙,他家門內有能之士更是多如牛毛,是誰做的?下手竟然這樣狠?可是魔修嗎?”

“此事頗有蹊蹺。”雲燃道,“賀蘭庭身上被人種下了噬魂種。”

沈憶寒一怔:“噬魂種?”

噬魂種是一種魔修伎倆,被播下此種的人,每一日都會忘記一部分記憶,只需百餘日,被下種之人就會變成腦袋空空、痴痴呆呆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

沈憶寒立刻明白了雲燃說這事有蹊蹺的原因。

如果真是魔修做的,殺了賀蘭庭便是,誰都知道斬草要除根,沒道理留下這麼一個半大少年,還在他身上播下噬魂種,好像生怕不知道滅了賀氏全族的是魔道中人似的。

太過刻意。

賀家滅族一事,在沈憶寒的夢中,只是被草草帶過,顯然並不是那個夢的重點,沈憶寒只知道賀蘭庭直到那個夢的最後,也沒能回去報仇,反而性子越來越陰晴不定、暴虐多疑,所以也不知道滅了賀家全族的兇手是誰。

不過說實話,他其實也並不是特別關心。

沈憶寒從來不是個愛多管閒事的人,他這人說好聽點,是隻掃自家門前雪,哪管身後水滔天,說難聽點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只護自家的短,也只關心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雲燃。

沈憶寒不自覺的看了看雲燃眉心那點丹砂。

這丹砂是登陽劍一脈劍修,還是元陽童子之身的明證,在此前提下,劍意越精,丹砂越赤。

雲燃這麼個冷傲孤潔的人,若說身上有什麼最違和之處,大約也就是這點丹砂了。

少年時,沈憶寒就不止一次的想過,登陽劍第一代劍主也真是位奇人……

這一脈劍意霸道熾烈,只能由男子傳承,還需要維持童子之身,不能動情、不能洩了元精,被人戲稱作“孤家寡人劍”也就罷了,畢竟他們這一脈萬一失身於人,那代價的確不是鬧著玩的。

可就算要警醒自己的傳人,給可以想見只會全是男子的傳人們點守宮砂,也……也大可不必點在腦門上吧?

這萬一有朝一日失身了,豈非全天下都知道了?

只不過這些促狹話,他一貫只在心裡想想,並不會說出來,如今卻有些慶幸起來……

好在有這點丹砂。

起碼能讓他知道,好友是不是仍然守身如玉……而不是已經被哪個殺千刀的小兔崽子得逞了。

雲燃見他一直不言語,順著沈憶寒目光,發現好友正直愣愣的盯著自己的臉,他不知沈憶寒看的是他眉間那點丹砂,只道:“……怎麼?我臉上可有何不妥嗎?”

沈憶寒心不在焉,一時不慎,竟把心裡想的脫口而出:“我見你仍然冰清玉潔,十分欣慰……”

話已出口,才驚覺不妙,然而卻為時已晚。

雲燃:“……”

沈憶寒:“……”